第十八章(2 / 2)

狼烟北平 都梁. 13854 字 2020-12-06

花猫儿觉得左侧被打断的肋骨又隐隐作痛,他连忙换了个姿势坐,幸亏自己身子骨结实,伤好得快,要是换个人两个月也爬不起床来。突然,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这个给自己使坏的人会不会是文三儿那小子?你别说,还真有可能,自己在寿长街混饭有七八年了,一直风平浪静,怎么文三儿一露面儿祸事就跟着来了呢?花猫儿越琢磨越觉得文三儿可疑,在审讯室,那少校最感兴趣的就是当年杀佐藤一家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想到这儿花猫儿终于有些明白了,他后悔自己当年太大意,小瞧了这个不起眼的车夫。当年他只用了半斤莲花白就从文三儿嘴里套出了佐藤家的情况,花猫儿本想搞个嫁祸于人的手段,设套儿把文三儿装进去,让他当个替死鬼,谁知动手那天夜里,这小子提前赶到了,一见到佐藤一家的尸体,他溜得比兔子还快。现在看来,当时留下文三儿一条命真是失策,早知如此,那天夜里就该把文三儿一块儿做了。究其原因,花猫儿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实在是没拿这个獐头鼠目的文三儿当回事儿,才酿成今日之灾祸。

花猫儿琢磨完文三儿的事,又开始琢磨下一个问题,彪爷要是知道自己把此事全撂了,恐怕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花猫儿跟随彪爷十几年,深知他为人阴险,心毒手辣,虽说花猫儿如今已经不是“三合帮”的人,但“三合帮”的规矩却要跟他一辈子。花猫儿记得入伙的那一天,他在祖师爷的画像前喝血酒发了毒誓出卖兄弟,乱刀分尸……得嘞,这回花猫儿可不只是出卖兄弟的问题,连帮主都让自己给卖了,此时,花猫儿感到一阵恐惧……

一只软绵绵的手搭在花猫儿的肩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兄弟,你在想什么?”

花猫儿猛地回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肖建彪身穿咖啡色软缎长衫,头戴黑色礼帽就站在他身后,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容……一个人若是恐惧到极致倒有可能产生破釜沉舟的勇气,花猫儿在一瞬间便稳住了自己,同时也对以前的帮主产生出很强烈的怨恨,是你彪爷先不仗义,我为你流血卖命十几年,还不是一脚就把我踢开了,老子可不欠你什么。花猫儿瞟了一眼身边的斧子,缓缓站起身来朝肖建彪拱拱手“彪爷,您是打算就在这儿做了我,还是找个地方再动手?”

肖建彪满面笑容地拍拍花猫儿的肩膀“兄弟,你这是怎么啦?是谁惹着我兄弟了?你和谁生气呢?跟哥哥我说,我给你出气。”

花猫儿愣了,他没想到彪爷竟然如此和蔼亲切,一举一动都带着大哥的风范,莫非自己多心了?

肖建彪朝屋子里看看,扭头对花猫儿说“兄弟,哥哥我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你就让我站在门口?不请哥哥我进屋坐坐?”

花猫儿猛地醒悟过来,他慌乱地四处看看“大哥,我这儿又脏又乱,没地方坐,我看……”

肖建彪背着手走进屋子,四处看了看,然后坦然撩起长衫的下摆坐在凌乱肮脏的床上。花猫儿也跟了进去,垂手站在一边。他觉得脸上在发烧,这间破房子很低矮,冬天还四处漏风,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床单上到处是斑斑点点可疑的污痕,让身份尊贵的彪爷坐在这里是有些不像话。

肖建彪神色黯然,久久没有说话,花猫儿也沉默着。突然,肖建彪抽泣起来,花猫儿大吃一惊,他分明看到肖建彪的脸上泪水纵横,自从跟随彪爷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彪爷流泪。

肖建彪哽咽着说出几句让花猫儿不得不感动的话“兄弟啊,哥哥我……实在没想到……我兄弟竟然过着这种日子……哥哥我……对不起你呀!”

花猫儿感到一股热流从小腹那儿往上蹿,直冲脑门,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干搓着双手低声道“年了,我早习惯了……”

肖建彪终于哭出了声“兄弟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啊,呜呜……这么多年了,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可你不知道……哥哥我心里也委屈呀,我该跟谁说去?民国二十六年我撤出北平,是奉了上面的命令……干我们这行的有纪律呀,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哥哥我实在没有办法啊……”

花猫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我听不明白,您的意思是……”

肖建彪擦干了眼泪“兄弟,如今抗战已经胜利,我也就不瞒你了,实话说吧,哥哥我早就是军统戴老板的人,军统你知道吗?”

花猫儿摇摇头“不太知道,只是模模糊糊听说过一点儿,好像是的什么衙门吧?”

肖建彪正襟危坐,神色凝重“没错,是的秘密机关,正式名称叫国民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民国三十五年改称国防部保密局。我主要负责对日作战的情报工作,民国二十六年北平沦陷之前,我奉上峰指令撤离北平,后来到了重庆,抗战八年里哥哥我一直在做秘密工作,我说过,我们有纪律,详细的事不能和你说太多,归了包齐就是一句话,哥哥我这八年过得不容易,要不是命大,死个十回八回也有了。”

花猫儿这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敢情大哥早就是特务了?兄弟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错怪了大哥。大哥啊,实不相瞒,兄弟我是怨恨过大哥,怨大哥不仗义,兄弟我鞍前马后跟随大哥多年,大哥一句话就把兄弟我甩了,前些日子,我去府上拜见大哥,没想到看门的连进都不让我进,兄弟我当时是真有点儿寒心,现在我知道了,肯定是那条看门狗背着大哥干的……”

肖建彪打断他的话“兄弟,这我得跟你说实话,那天不让你进门是哥哥我的意思,要怨你怨我,这是为什么呢?你听我跟你说,哥哥我自从回北平以后公务繁忙,你想啊,接收敌产,没收逆产,惩处汉奸,这还不算清查分子,哪样不是火烧眉毛的事?哥哥我忙得四脚朝天啊,可我没忘了帮里的弟兄们,心里一直惦记呀,什么叫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我兄弟半口,如今哥哥我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吧?在里好歹也有个一官半职的,可我的兄弟们还没沾上我的光呢,怎么办?你得容哥哥我想辙,在保密局给你谋个差事,你知道我们是做秘密工作的,上下级之间都是单线联系,不管你在面儿上是干什么的,但真实身份绝对不能暴露。你想想,我那里人多眼杂,那天要是我心一软把你请进去,你的差事恐怕也就吹了。兄弟啊,哥哥我的一片苦心你明白吗?”

花猫儿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多年的委屈和怨恨都一扫而光,看来还是自己小心眼儿了,这么多年了,大哥还惦记着自己,为给兄弟谋个差事,大哥犯了多大的难?自己简直太不懂事了。花猫儿越想越悔,突然号啕大哭地跪倒在地“大哥啊,兄弟我对不起你,兄弟我错怪大哥啦,我花猫儿浑蛋啊,我……我他妈自行帮规……”花猫儿抄起斧子要剁自己的右手,肖建彪手疾眼快夺过斧子,声泪俱下地喊道“兄弟,你这是干什么?是哥哥我对不起你,要剁你就剁我吧!”花猫儿一把抱住大哥的腿痛哭起来……

肖建彪宽容地拍拍花猫儿的后背“兄弟啊,别哭了,今天是你我兄弟久别重逢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啊,起来!起来!我有正事要说。”

花猫儿站起来用衣袖擦去满脸的鼻涕眼泪。

肖建彪的脸倏然变得严肃起来“马大山同志,请你立正站好。”

花猫儿忙不迭地合拢脚跟,挺直了身子。

“现在我代表中华民国国防部保密局宣布一下对马大山同志的任命,现委任马大山同志为中华民国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上尉行动组组员,从即日起享受上尉军官的薪金及待遇。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九月十一日。”

花猫儿挺胸抬头“多谢大哥栽培!”

肖建彪皱着眉头纠正道“叫长官。”

“是!多谢长官栽培。”

“马大山同志,今后你的一切行动都要服从于我的指挥,特别是要注意保密,你的真实身份除了我,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违者,严惩不贷!”

“是!长官。”

犬养平斋站在客厅的门口向徐金戈深深地鞠了一躬,徐金戈还了个美式军礼,两人一起走进客厅落座。

犬养平斋在软禁期间早已没了仆人,凡事都得自己动手,他边沏茶边问“徐先生,贵国对我身份的核查是否已有了结论?要知道,战争结束已经两年了,我非常想念我的祖国和家人,对此我为贵国的工作效率感到遗憾。”

徐金戈彬彬有礼地回答“犬养平斋先生,我今天是专程来向您道喜的,经过甄别,您的身份已经被确认,因此您将作为日本侨民被遣返回国,我向您表示祝贺!”

犬养平斋淡淡一笑“我想,这个结果可是非徐先生所愿吧?”

“当然,坦率地说,我个人对这个结论很不满意,从同行和对手的角度看,我非常希望您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可我人微言轻,又没有确凿证据,既然是军人,我只能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您赢了。”

“谢谢您的坦率,如果我能够回到祖国,我将会想念徐先生的,那颗762毫米的弹头我还保存着,这是你我之间缘分的见证。”

徐金戈啜了一口茶说“要分手了,我们随便聊聊,不知您有兴趣没有?”

“悉听尊便!”

“还是谈谈战争吧,虽然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两年了,但我仍然在研究它。首先我要承认,我们尽管打赢了这场战争,却只是个惨胜的结局,如果没有盟国的帮助,仅凭我一国之力胜败还很难说。远的不说,仅1944年4月的豫湘桂战役,哦,贵军称为‘一号作战’。当时贵军在太平洋和南洋群岛已遭受重大损失,在中国的占领军也经过七年的战争消耗,战力大损,已成强弩之末。尽管如此,贵军仍然完成了打通大陆交通线之战略目的,使我军伤亡达五六十万人,作为中人,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的耻辱。我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军的失误固然很多,除了两国之间工业实力的悬殊、将领的战役指挥能力和兵员素质之外,还有什么原因?”

“徐先生,战争已经结束了,再思考这些问题还有什么意义?日本不是已经战败了吗?”

“有意义,这次你们战败了,可难免还有下一次战争,即使对手不是日本,也有可能是某个强国,我个人认为,只要世界上还有国家和民族的存在,那么战争就难以避免,我们需要做的是未雨绸缪,先使自己强大起来。”

“哦,让我想一想……徐先生,您刚才提到两国之间工业实力的悬殊,这没错,但这只是战争中期以前的情况,自从你们得到美国盟友的支援以后,条件早已大为改观。1943年以后,贵军的装备及火力已经开始超过日军,中美空军也夺取了大部分制空权,可在地面战斗中贵军仍然无法击败我们,究其原因,我想可能是因为你们中国人不重视运筹和操作手段所致。”

“哦,运筹和操作手段?这我好像还没有想过,我倒想听听犬养平斋先生的高见。”

“贵国汉代史家司马迁在《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提到,战国齐将田忌与齐威王赛马,二人各拥有上、中、下三个等级的马。田忌根据孙膑的运筹,以自己的下、上、中马分别与齐王的上、中、下马对赛,结果是二胜一负。这反映出在总实力大致相等的条件下,通过重新排列组合,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胜利的古典运筹思想。在做一件事或研究一个问题时,你首先要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换言之,你追求的是哪方面的效益,比如一个将军指挥一场战役,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抢占战略要地,或者最大限度地杀伤敌有生力量,还是突围?这可以说是首要问题,而且目的性在一开始搞清楚之后就应该贯彻始终,直至目的实现。如果起初目的就不明确或有错误,那么下面做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徒劳的。以1937年年底的南京之战为例,贵国的唐生智将军就是个目的不大明确的指挥官。我仔细研究过这场战役,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唐将军到底要干什么,先是摆出死守南京的姿态,而且自断退路以示决心,当时几乎所有的军事观察家都会这样认为唐将军的战役目的是依托南京城最大限度地杀伤日军有生力量,为二线防御赢得时间,这还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我的问题是,既然打算死守南京,为什么又没有进行巷战的计划?当城市外围阵地相继失守后,又突然下令撤退,从哪里撤退他显然没有考虑过,因为他并没有在下关码头留有撤退的船只,于是唐将军又下了一道愚蠢的命令,各部队从正面突围,要知道,在理论上无法执行的命令原本就是无效的,既然无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下面的结局就很可怕了,十几万大军如雪崩一样溃败。唐将军最初的战役目的经过实战检验,得到的只是一个零。由此可见,战争是总体实力的较量,这里不光是物质方面的较量,更多的是智慧、运筹能力和操作手段的较量。”

徐金戈点点头同意道“您说得有道理,这些问题我会仔细考虑,从中找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其实您说的这些都是一种创造力的体现,我得承认,大和民族的确是个有创造力的民族,从日俄战争时期的东乡平八郎、乃木希典到这次战争中的山本五十六都不愧是杰出将领,可你有没有考虑过,是什么原因使你们战败了?”

犬养平斋耸了耸肩“还是输在了智慧、运筹能力和操作手段上,是我们国家的决策出现失误。尽管历史向大和民族提供了很多机会,但我们都没有抓住。假如我们当初不急于发动太平洋战争;假如当初不采取‘南下’战略而采取‘北上’战略;假如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时,我们毕其功于一役,一次性投入几十个师团,而不是采用渐次增加兵力的愚蠢战略,那么今天的战败者就可能是中国。可惜,历史从不承认什么‘假如’,既然战败了,我们就要承认事实。”

徐金戈站了起来“犬养平斋先生,和您聊天很愉快,您的一些见解也使徐某受益匪浅,我很感谢!明天是您回国的日子,我就不送了,今天就此别过,祝您一路顺风。”

犬养平斋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们来日方长,徐先生,您也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