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2)

狼烟北平 都梁. 11510 字 2020-12-06

孙二爷捧着水烟袋正和对门儿杂货铺的于掌柜下象棋,见文三儿一脸的怒气,便问道“怎么啦文三儿,是谁招咱爷们儿生气了?”

“谁招我生气?我他妈也不知道,是哪个杂种x的弄出个金圆券来?文爷我就骂他。二爷,您说说,这金圆券叫钱吗?还他妈的顶不上擦屁股纸,咱长这么大还没用麻袋盛过钱,这几天上街拉活儿我得带上两条麻袋装钱,今儿个一上午我挣了足足两麻袋金圆券,搁在车座儿上比他妈拉个大活人还沉,到了中午我用这两麻袋金圆券买了两根油条,卖油条的李老六数钱就数了一个多钟头,数得头都大啦,数完钱他回身给我拿油条,一脑袋就撞在门框上了,脑门上肿起个大包,还没来得及揉揉,得,又来了一位爷,愣是扛了四麻袋金圆券要买油条,李老六当时就急啦,说操!我他妈不卖了,这哪是卖油条啊,这是收烂纸呢。我说,李老六你小子知足吧,那油条不卖了你还能自个儿吃,文爷我招谁惹谁了?两麻袋票子才买了两根油条,还不够塞牙缝儿的,我找谁说理去?”文三儿愤愤不平地骂着。

文三儿的怒骂也勾起了孙二爷的火,他一肚子的不满正无处发泄呢,于是也跟着骂了起来“两麻袋金圆券你就骂上啦?你到我屋里瞅瞅,快成中央银行了,好嘛,这叫卖水的看大河——尽是钱了。咱车行里的伙计交车份儿都扛着麻袋来,往我炕上一倒得嘞,二爷,您受累点点,对不住您哪,麻袋我还得拿走,要不然明天交车份儿我还没家伙使了。我瞅着这一屋子金圆券发愁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发了多大的财,其实我自个儿明白,连他妈的十斤大米都买不来。x他个姥姥的,这一屋子票子搁在那儿也不是个事儿呀,昨儿个我雇了那来顺的车,装了六个麻袋,想到银行把钱存上,腾出麻袋来再跑两趟,结果你猜怎么着?银行那儿人山人海,大队排出得有十里地,没见取钱的,都是存钱的,个个都扛着麻袋,我一见那阵势就明白了,我就是排三天的队也甭想存上钱。就这么着,我在银行那儿转了一圈儿又把麻袋拉回来了,瞧着吧,今儿个晚上伙计们再交车份儿我就没地儿睡觉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于掌柜叹了口气劝道“都消消火儿,消消火儿,您光骂街可没用,还是得想点儿辙把票子换成袁大头,现在市面上就认袁大头,黑市上1枚袁大头能兑换5亿金圆券,您算算吧,按1000元面值的票子计算,5亿金圆券得装多少麻袋?我跟您这么说吧,自打金圆券一出来,我就觉着不对劲,以1元金圆券收兑300万元法币,说好了是1元金圆券含纯金022217克,当时我就不大相信,心说是不是咱又跟老百姓玩花活儿呢?不是咱不相信,是老惦着做套儿把咱往里搁,这可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先咱使银圆的时候,物价不涨不跌,挺让人放心。到民国二十四年,强制推行法币,禁止白银流通,用法币强行收兑银圆和民间藏银,就这么一下子,全国的银子都让姓蒋的卷走了。我算看明白了,甭管是什么,也甭管咱归中国人管还是归日本人管,反正被算计的总是咱老百姓,咱打不过日本人,一撒丫子跑到重庆去了,把咱老百姓搁在北平当亡国奴,日本鬼子又卷了老百姓一把,先是把法币兑换成日本军用票,兑换率从军用票1比法币21滚成1比104,最后还禁用法币,全用伪钞。这倒也不奇怪,咱早知道日本人不是个东西,要不为抢东西人家到中国来干吗?咱只当是走夜路碰上打劫的了,自认倒霉吧。但最可气的是光复以后,咱自己的回来了,我心说熬了八年这回总算是盼到天亮啦,谁知比鬼子还孙子,鬼子黑到家了也不过是军用票1比法币104,可咱比鬼子还黑,上来就宣布1法币兑伪钞200,反吃了老百姓一口,《大公报》上都说了,这叫虎狼兑换率。到了今年8月份金圆券出台,又成了1元金圆券比法币300万元。您算算吧,从民国二十四年到现在不到十三年时间,老百姓连着被卷了四把,其中一次算在鬼子账上,剩下的三次可都是咱自己干的,说句不爱国的话,要这么比较,咱还真不如别抗日了,当亡国奴也挺好,鬼子虽说也黑,可再黑也黑不过咱自己的。说句不好听的,您走夜路碰上土匪还好办点儿,跟土匪兴许还有商量,闹不好还能给您留点回家的盘缠,可您要碰上,想商量?没门儿,想扒您三层皮您给两层半行不行?不行,您想都甭想,三层就是三层,一点儿不含糊,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告诉您吧,就因为改行了,改成什么了?改成土匪啦。”

文三儿和孙二爷都是文盲,自然也不会看报纸,于掌柜说的各种兑换率他们听得一头雾水,实在闹不懂。他们最直观的印象是如今票子毛了,而且毛得很不像话,文三儿咂巴着嘴叹道“如今连逛窑子都不敢去了,从古到今还没听说过扛着一麻袋钞票逛窑子的,还没见着窑姐儿呢自己先累趴下了,哪还有精神头儿和窑姐儿招呼?这叫他妈的什么世道。”

孙二爷说“文三儿啊,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当那些窑姐儿傻呀?人家门槛儿精着呢。我有个兄弟好这一口儿,不吃饭可以,不去逛窑子可不成,那你还不如杀了他。上礼拜他去石头胡同‘翠云楼’会一个相好的窑姐儿,那娘们儿叫石榴,我那兄弟一开始也想拿金圆券糊弄一下,谁知石榴姑娘眼里不揉沙子,人家说了,要么给实物,大米白面、布料绸缎高跟鞋都成,要么您给袁大头、金条、金戒指,就是不收金圆券。我兄弟说,我这儿倒是有根‘大黄鱼’,就怕你石榴姑娘兑不开呀。你猜人家石榴说什么?石榴说,您见过公园的月票吗?您的‘大黄鱼’就只当是我这儿的月票了,一个月之内您随便来,到了下个月咱再商量……”

文三儿深表赞同“那是,搁我我也不干呀,‘翠云楼’的姑娘要价高,您扛去十麻袋金圆券还未准够,好嘛,您把票子往那儿一倒,就是一座小山,够老鸨数一天的,能把眼儿数直了,脸儿数绿了。”

于掌柜笑道“文三儿,你当是买油条哪?告诉你,如今大宗交易都是把钞票过秤,一千万元多重,一亿元多重,都有准数儿,真要靠人去点钱,非出人命不可。”

孙二爷吸了口水烟又想起了什么“于掌柜,前些日子三天两头枪毙人是因为什么?”

于掌柜瞥了孙二爷一眼,似乎嫌他孤陋寡闻,他指了指院外说“你没见布告上写着吗?枪毙的都是投机居奇的奸商,还有私藏黄金外币的有钱人。8月19日,公布了《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除了宣布金圆券的流通和金圆券与法币的兑换率,同时还限期收兑黄金、白银、外币、法币,有私存黄金者,格杀勿论。老百姓胆儿小,一吓唬就照办,把家里存的黄的白的都拿到银行换成金圆券了,可也有胆儿大的,就是不去兑换,把金子藏起来,看你有什么辙。心里跟明镜似的,它能没辙吗?想了个招儿,鼓励举报私藏黄金者,举报人有重赏,这下可褶子啦,咱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告密的,一说举报有重赏,把亲爹卖了的主儿都有,那些被枪毙的人,都是被人举报的。”

文三儿很是幸灾乐祸“该毙,死一个少一个,反正我没有金条,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用不着提心吊胆,要收拾有钱人,我举双手赞成。”

孙二爷不爱听了“嘿!文三儿啊,你他妈怎么像啊,老和有钱人过不去?”

“二爷,这就是您多心了,我不是说您,您又不是有钱人,您不就是趁几辆车吗?那不算有钱。”

文三儿没有冒犯孙二爷的意思,他不过是想骂有钱人,又怕误伤孙二爷,于是先把孙二爷择出有钱人的行列,以示同仇敌忾。谁知孙二爷却不领情,他早把自己划进有钱人的圈子,最怕人说自己没钱,文三儿这句不知深浅的话算是撞到枪口上了。

孙二爷皮笑肉不笑地说“文三儿啊,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最近是长行市了,敢跟二爷我逗咳嗽?咱得说道说道,谁没钱呀?”

“二爷,您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呀?我不算有钱人,那不就是没钱了?就凭你文三儿一个臭拉车的也敢说我没钱,告诉你,二爷我拔根汗毛就比你腰粗,一天的花销就顶你一年的,你少跟我这儿装大尾巴鹰。”

“是是是,二爷,是我说错了,您有钱,您能没钱吗?哪天您一高兴连前门楼子都能买下来……”

文三儿真没有挤对孙二爷的意思,他实在是不会恭维人,话从嘴里一说出来就变了味儿,让人听着句句是讽刺,连于掌柜都把文三儿的道歉听成是挖苦了,他连忙制止道“文三儿,没这么说话的,二爷正在气头儿上,你就别拱火儿了。”

孙二爷更是火冒三丈,他抬手给了文三儿一个耳光骂道“x你妈的,我看你是欠抽了,敢拿二爷我开涮,你是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

文三儿猝不及防挨了一个耳光,感到很冤枉,天地良心,他觉得自己没说什么,怎么上来就打人呢?文三儿捂住脸喊“二爷,我招您惹您啦?杀人不过头点地,没这么欺负人的吧?”

孙二爷想都没想,抬手又是一个耳光“二爷我欺负你了又怎么样?你他妈是老和尚的木鱼儿——天生就是个挨敲的货。”

于掌柜连忙拦在两人中间劝架“得了,得了,都少说两句,聊得好好的,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

文三儿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无论如何,自己也算是和保密局沾点儿边的人,曾经两次参加抗日锄奸行动,要不然保密局的中校长官徐金戈凭什么奖励自己一辆洋车?这也算是保密局对自己参加抗日的奖赏吧?如此说来自己应该算是保密局的人,既然是保密局的人,他孙二爷怎么敢抬手就打,这不是造反吗?“同和”车行的伙计们谁不知道文三儿和徐金戈的关系?孙二爷也应该知道,他难道就不考虑一下后果?保密局的人岂能是说打就打的?想到这里,文三儿的胆子突然壮了起来,他用双手扳住桌沿猛地一使劲,“哗啦”一声花梨木八仙桌被掀翻,孙二爷的棋盘棋子、黄铜水烟袋、茶壶茶碗被摔得满地都是……孙二爷和于掌柜都被文三儿的举动惊呆了。

文三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孙二爷的鼻子骂道“姓孙的,你是什么东西,敢打你文爷?我看你是活腻了,你知道文爷我是谁?”

孙二爷没想到平时人货软的文三儿居然长了脾气,竟敢把桌子掀了,这倒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这小子是不是又喝酒了,酒借人胆?不像啊,没闻见酒味儿,那么是谁给他这么大胆子?我倒要瞧瞧了。孙二爷镇定下来,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文三儿说“文三儿啊,我说你长行市了吧?看来还真不假,那你说说,你是谁呀?二爷我眼神儿不好,还真瞧不出来你是哪路神仙。”

文三儿也报以冷笑“姓孙的,你是狗眼看人低啊,文爷要是报出名号非吓死你,听说过国防部保密局吗?”

“嘿嘿!对不住,咱还真没听说过,保密局怎么啦?保密局能把二爷我的蛋咬下来?”孙二爷面不改色地回答。

文三儿一时有些语塞,他本以为报出保密局的名号就能把孙二爷吓住,谁知孤陋寡闻的孙二爷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这个名号,他可能以为保密局和邮电局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文三儿有些慌乱,但他必须硬撑到底,好不容易在车行的伙计们中树立起威信,连一贯和文三儿叫板的那来顺最近都老实多了,这次要是让孙二爷占了上风,他必将威信扫地,以后就没法在“同和”车行混了。既然孙二爷不知道保密局为何物,那么文三儿就有必要让他明白一些。

文三儿有意压低了声音,把语速调整得稍稍缓慢“姓孙的,你没听说过保密局,总该听说过老虎凳吧?要是你想尝尝滋味,文爷我倒可以成全你。姓孙的,实话告诉你吧,文爷我是保密局的人,不信?不信你去打听打听,保密局的中校长官徐金戈是我的顶头上司,你们这帮孙子给鬼子当顺民的时候,文爷我正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抗日杀鬼子除汉奸呢,姓孙的,那时候你在干吗?噢,想起来了,你在和鬼子犬养平斋、大汉奸陆中庸一块儿斗蛐蛐儿,如今陆中庸被枪毙了,犬养平斋也被干掉了,就剩下你这个汉奸了,怎么着?姓孙的,是不是跟我走一趟呀?”

混混儿出身的孙二爷连挨揍都不怕,岂能怕吓唬?他早把文三儿看得透透的,就他那人嫌狗不待见的揍性,还他妈的这个“局”那个“局”的,二爷我先把你那两片儿嘴“锔”上再说,孙二爷懒得再跟文三儿斗嘴,他铁青着脸转身进了卧室……

于掌柜见孙二爷的脸色不对,便忙不迭地劝文三儿“文三儿啊,快跟二爷认个错儿,二爷好歹也是你老板啊,他正在气头儿上,打两下就打两下,你可千万别顶嘴……”

“于掌柜,您可说错了,我又没赁他的车。文爷我没老板,咱自己有车,不信您到院儿里,虎坊桥‘西福星’洋车行的上等货,光现大洋就一百九十五块,把他姓孙的卖了也不值我这辆车钱,文爷我还没说要当老板呢,他凭什么……”文三儿梗着脖子正说得起劲儿,却突然哆嗦了一下,他的话戛然而止,继而转身没命地窜出门去……

只见孙二爷手里攥着把雪亮的匕首,咬牙切齿地冲出卧室向门外追去……

[1]

抗战胜利后,民众对国民接收大员贪污行为的讽刺。所谓“五子登科”是指房子、条子、票子、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