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尚书台,任弘琢磨着霍光最后一句是何意。
说起来,上官桀虽然是为汉武帝撑伞养马起家,可也是有军功的,曾跟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征大宛,是见识过葱岭以西异国风情的男人,郁成一战立了功勋,还曾逼退康居国援军。
他后来作为骑都尉平马通、马何罗之乱,乃是霍光亲家外加同盟,最初二人极其亲爱,在汉武帝驾崩后共同执政,每逢霍光休沐,上官桀代为主事。
只是上官氏翅膀硬了之后想要单飞,先送上官皇后入宫打算慢慢控制皇帝,见刘弗陵对霍光极其信任后打算另起炉灶,与霍光的政敌桑弘羊勾结,不仅仅要刺杀霍光,还欲将燕王刘旦推上台,企图改变权力格局。
“他莫不是暗指,我想要将砝码压在下一任天子身上?”
任弘不得不多想,霍光莫非已经看透自己的计划了?
该布置的都已布置,刘贺究竟能不能当满27天皇帝任弘已不关心了,看来等孝昭皇帝葬礼后,自己得乘着去凉州募兵,溜出去一段时间。
正想着时,轺车外却传来一阵喧嚣,抬头一看,他们已出了未央宫,在前往大司农府的路上,路过东市口时,却见这挤满了人。
东市是汉家杀人的场所,当年晁错就在此朝服腰斩,可一般都要在秋冬行刑啊,秋决未到,怎么就要杀人了?
让人一打听才知道,既不是杀那些为孝昭皇帝病逝背锅的儒生——他们已于上个月扛着桎梏踏上漫漫征途,去西域传播文明之光去了。
也不是斩安乐,安乐罪不至死,只扔在郡邸狱受苦。
今日破例开斩,却是因为苍龙阙事件中表现出众而被任命为“守京兆尹”的赵广汉要在此立威。
帮任弘经营香铺,负责蜀中茶叶采买等事的卢九舌也在这看热闹,见到任弘后过来作揖,告知他前因后果。
“还不是因为修平陵惹的祸。”
平陵是刘弗陵的陵墓,从他继位不久后就在修,只是孝昭皇帝轻徭薄赋,没事就大赦刑徒,减少徭役,陵墓也从简,所以修三天歇两天,直到他忽然驾崩时都尚未完工。
皇帝忽然没了,平陵的工期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可是大工程,自然少不了油水。
“新丰人杜建,君侯知道么?”
任弘摇摇头,卢九舌道:“杜建官虽然不大,却是老吏,与宫中尚书台的中黄门都有结交,在长安豪侠圈子里更是个有名的人物,此人便利用职务之便贪腐。”
替孝昭帝皇帝修陵起封土,要用大量的沙土,租用民间的牛车。京兆掾杜建就负责租车之事,拉沙土肯定是有利润赚的,长安九市造车租车的商贾遂纷纷竞争,杜建就卖名额,一个名额十万钱,卖了三十个,三百万轻松进账。
卢九舌咂嘴道:“我替君侯卖香料,半年净利润也才这数啊,而边塞将士出生入死,斩八九个羌人大豪的头才能得三百万,这些官吏,钱来得真轻松,呸!”
“此事被察觉后,暂代京兆尹的赵子都警告杜建,要其退回赃款,然杜建当面唯唯诺诺,背后不思悔改,遂被京兆尹逮捕归案。”
这不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么?
任弘颔首:“敢在天子陵墓里牟利,确实该死,为何要提前处决?”
卢九舌道:“求情的人太多了,人还没押到牢里,为杜建求饶的人便将赵京兆家踏破了,这其中有宫廷里的黄门,有名门豪强,也不乏官吏。”
“然赵京兆拒不见客,杜建的族人门客恼羞成怒,放话出来说要劫狱!”
虽然有些夸张,但这确实是长安五陵风俗,四方移民汇聚于此,世家则好文礼,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个个都有背景,极难管理,所以历任京兆尹都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官,再加上国丧期间治安也有动荡,赵广汉是临危受命啊。
卢九舌道:“赵京兆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尽知杜建门客主谋者居所身份,直接派小吏登门告诉他们,‘若敢如此,必灭汝家’!”
这一吓唬果然有用,今日杜建提前问斩,围观人潮如堵,其中或许真混杂着一些杜建的门客族人,却无一人敢冒头,那杜建看上去很普通的一个老叟,被押上来问斩时竟面无惧色,只是大笑道:
“好一个‘灭家京兆’,但赵广汉,你当真以为我死了,长安的天就清朗了?豺狼居于庙堂之上,汝等自诩循吏,捉的却是在野捡食的狐狸!“
京兆尹赵广汉今日头戴獬豸冠,一身黑衣,闻言指着杜建道:“你贪了三百万钱,相当于三十个中家之产,这也是算捡?杜建,你现在招出‘豺狼’还来得及。”
杜建手上脚上都是伤痕,显然是受过酷刑,但却大笑:“不说,只死我一人,若说了,吾家必族!更何况,就算我说出来,汝等敢抓么?”
言罢闭目不言,趴在地上等死,赵广汉叹了口气,一挥手,斧钺扬起,头颅斩落。
百姓和往常一样纷纷叫好,其尸体弃市三日,杜建党羽莫有敢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