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一看,厅中并无旁人。
他站起身到门口招了一个侍卫,不一会儿,裴民匆匆赶过来。
“国公,复社那三人今日联络了几个大户,之后这些大户又派人散到徐州各处,串掇百姓,说要请国公入南京辅政……这个……柴指挥使走了,并未交代卑职处置此事……”
王笑不置可否。
“你不用管。再给我侯方域的资料,不要他的诗作,把侯家三辈的资料给我。”
“是……”
王笑看得很慢,只翻了两页,就已过了一柱香。
他低下头,在地图上标注了起来。
这是一张徐州到开封的地图,沿途要经过的各个城池已经被列出来了,夏邑、砀山、虞城、商丘、宁陵、杞县、开封……
笔尖在商丘、虞城各打了一勾,王笑眉毛又皱了起来。
裴民心中惴惴,又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只好小心翼翼问道:“国公,是否要找人来帮忙分析?”
“不必了,这件事不要假手于人。”王笑说着,露出沉思之态,忽然想到什么。
“姓冒的那个……叫什么……”
“冒襄。”
“去把冒家的资料也拿过来。”
“是……”
“小柴禾回济南了,为何没把殿下带回去?”王珰问了一句,叹道:“锦衣卫走了这么多人,我抄家的人手又少了,压力更大了。”
周衍道:“许是出了什么事吧,听说南边郑元化已致仕了,这老奸贼扶持周昱篡位,甚是可恶。”
“你还担心笑哥儿去南京呢?别想这些了。”
周衍叹息了一声,道:“怎么能不担心啊,竟真如那几个书生所言,他们斗倒了郑党……这两日他们又在上窜下跳的怂恿百姓,姐夫也不管管。”
王珰忽然也长叹了一声,像是有些心事。
“怎么了?”
“殿下知道吧,我抄查这个平兴伯府……那后面,养了许多貌美姬妾婢女,有上千人之多。我放出消息,让她们的父母家人来接。眼下过了这么多天,剩下的许多都是无家可归的,应该要送去济南与军中将官婚配。”
周衍点点头,道:“那又如何?”
“我……我就是心中感慨,倒也没有别的什么……”
周衍“哦”了一声。
王珰自己想了想,又说道:“嫁给将官为妻,又不是作妾,也算是好事吧?有些不愿嫁的,到时就放出去自谋生路。但就是……有一个小女子,既不想嫁,又怕放出去没有活路……”
“犯官家眷还这么挑挑捡捡?”
“她就是被抢来的,家口都被杀了,到这府里后都没见过关明,不能叫犯官家眷,就是个苦主……”
周衍瞥了王珰一眼,带着些打趣道:“然后呢?”
王珰脸色蓦然一红,耳朵都热起来,四下一看,压低声音道:“她……她贴我,我当时吓坏了……”
“你动她了?”
“没有,想到笑哥儿那样凶我,我哪敢动她?当时就跑出来了,不然我这个抄家的主官动了这院里的人,下面的人还怎么管……”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想的?”
“殿下你不懂。”王珰埋怨一声。
“我有什么不懂的,我又不是没大婚过,在宫里又不是被人贴过。”
王珰低下头又叹息一声,更显得烦恼。
“你不懂,她那樱桃小嘴,软软的身子,娇滴滴的声音……说话像是这边的糯米一样软软甜甜的……想到她要是到外面举目无亲的……我总是担心……”
“你那是担心吗?你那是挠心。”
骂完,周衍鄙夷地扫了王珰一眼,摆出亲王派头,淡淡道:“若真喜欢,纳了作妾就是,有我给你撑着,怕什么。”
“那也不成。”王珰连连摇头,“我家碧儿本就是丫环出身,母亲向来不喜欢她,我要是再纳个妾回去,没准怎么欺负她。到时候再来个庶出的儿子,家里闹死了,我哪还有清净日子过……”
“你倒是儿子都想到了。”
“碧儿向来待我好,万事顺着我,我自然要为她多想一些。”王珰道:“唉,像我这样俊俏高官,一出门便是烦恼,我还是掌权太多了……你说这南边,怎么就这么让人学坏呢?”
“出息,瞧你有没有点气魄。”
“要什么气魄,我是什么货色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人不就是要自足有自知之明,我就没娶两房媳妇的本事,那还能硬扛不成……”
周衍听着王珰说这些,忽然有些茫然起来。
姐夫说做人要有底气、珰哥儿说人贵自知,他们道理不同却都各自过得通透。
自己呢?
从小到大那么多人教自己要怎么做,但为何越听越不知该何去何从?有人盼着自己做九五之尊的皇帝、有人盼着自己安守现状做个王爷……这些,是自己真心想做的吗?
但不想做这些,又想去做什么呢?
周衍皱眉想了良久,最后却只是轻轻吐出三个字。
“我是谁?”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王珰放开戏腔,笑嘻嘻地唱了一句。
周衍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问道:“你这唱的又是什么曲?”
“你听我再唱两句便知……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
“现在知道嚣张了?也不知是谁被人家一贴就逃得屁滚尿流。”
“别说这个,等回了济南,我带殿下听曲儿。”
“蠢材,回了济南哪还能听曲……”
两人说着这些,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哗,让人打听了回来一问,才知是徐州百姓已聚集在府衙前要劝国公去南京主政……
“为啥要劝国公爷去南京嘛?在我们徐州不也好滴很?”
“老丈你听我说……以前那是有奸臣排挤国公,现在不同了,斗倒了奸臣,国公去南京那是去当贤王,到时这天下就像这徐州一样治理,和山东不用再打仗了,运河也通了、黄河也治了、三饷也不用再交了、徭役也要减……”
“真的?!当贤王?那是大好事呀?”
“能不是好事吗?现在国公就是抹不开面儿,老丈要是愿意和我们一起劝国公,到那边领两个馒头,还有茶水钱,大家伙一起吆喝,让这天下拨云见日,换一片朗朗青天……”
“好!是好事,莫说有这白面馒头和茶水钱,便是莫得我也要去。”
“请老丈再多喊些人,越多越好,人人都有茶水钱领……”
两名衣着富贵的中年男子坐在旁边的茶馆饮茶。
看着街上发生的这一幕幕,其中一人说道:“你们就不怕王笑怪罪?”
“还没看明白吗?两天了,王笑若有阻止之意,我们怎么敢继续闹?”
“送走这瘟神也好,合该让别处那些家伙尝尝山东严苛之法。”
“这都是次要的,方密之说得不错啊,郑首辅一去,谁还能拦得住王笑?就算他今冬不用兵,明年、后天也要对江南用兵。到时战乱一起,还不得加徐州的饷?不如趁早送走,把运河开了,早点做生意。”
“早点太平了也好,熬过这几年,不信那些官吏还是油盐不进。”
“就是这王笑,婆婆妈妈的,天大的好事还要人劝。”
“劝就劝吧,鼓动些蠢民能花多少银子?权当是买个热闹。”
“呵,瞧他们这喜庆劲,愚昧……”
……
方以智站在府衙门口,身板挺得笔直。
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悲哀,周围这么多人,也不知有多少是为了那馒头和茶水钱才来的。
那些士绅虽和自己做着一样的事,但心中理念却完全不同。
所幸人群中依旧有许许多多是受过徐州新政恩惠的百姓,衷心希望国公入主中枢。
有这份仁政在,至少,吾道不孤……
眼看人越聚越多,方以智与陈贞慧、侯方域对视一眼,放开嗓子大喊起来。
“奸党已倒,普天同庆!值此百废待兴之际,请国公入京接受封赏,辅佐陛下,匡中兴之业,解百姓倒悬之苦。此陛下之愿,亦是生黎之愿……”
“大家伙跟着我喊!请国公辅佐陛下,解我疾苦!”
“请国公辅佐陛下,解我疾苦……”
一开始,喊声还不齐整,越来越多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围着徐州府衙渐渐成了地动山摇之势。
方以智挥着手臂站在人群中,听着耳畔的呐喊一点点染上哭腔,心中热血涌发上涌。
他感受到何谓民心,民心又有多大力量……
与此同时,淮安,东平伯府。
“消息属实吗?”童元纬眼中阴沉不定。
“属实,那尤先生说了,截杀王笑,沈首辅可为伯爷谋侯爵。但若等王笑到了南京,不得已,只能削四镇之兵,到时伯爷何去何去?”
“狗官!老子不想和那王笑打仗,非逼着老子去打……”
“那个尤先生也说了,伯爷这次不算打仗,事情皆已谋划好,伯爷只需在王笑去南京的路上把他杀掉就好。他还说……伯爷最擅长半路杀人。”
童元纬大怒。
因童元纬有个堂兄以前和他不和,童元纬得势后曾派人把对方找来,那堂兄吓得连忙找童母求情,童元纬表面和好,等人家回家的半路还是把人杀了。
这狗屁姓尤的,一个幕僚,竟敢讥讽自己?
“你直接回复沈保,王笑只要去南京,老子自会杀了。”
“是。”
“再派几个人去南京,把那姓尤的也杀了,杀之前把他舌头拔了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