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粉饰太平(2 / 2)

凰盟 谁与为偶 23371 字 2021-01-06

就连文武百官也在潘崇的代领下全部在他们的面前跪下去,齐声山呼:“吾王万岁!”

若敖子琰看着这一幕。

目光中的震惊,根本无法忽视!

那么多衣衫破烂,满身血污,原本疲惫、畏怯、害怕、迷茫、委顿的身影此时抛却了一切恐慌不安,都在唤着同一个人的名字,可是那个人的名字却不是他的,那么多伸出的手,却不是伸向他的。

他曾经梦想着大胜北方的情景不过如是。

甚至过由不及。

若敖子琰缓缓回头,侧目看着身旁带笑的女子,她已经大步上前,一个个与那些低贱的庶民还有满身是血的下等士兵紧紧握手。

小黄林身为护卫的五城兵马司,站在最前排,当他握上那双手时候的激动心情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想要向身边每一个人炫耀此刻。

医老也不甘人后。

朝着还离他很远的芈凰大喊大叫,要帮他护驾的小兵托起他一起为他大喊:“丫头,这边!我在这边!”

当芈凰快速走到他的面前,所有士兵为她让路,她冲上前去给了医老一个大大的拥抱,“医老,你没事真好!”

“呵呵……我当然没事,这身体,活到一百岁都不成问题!”已经九十多的医老得意地哼哼,那满脸的白毛根根飞扬,“倒是为了等你都等了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总算看你没有缺胳膊少腿,我就不用费心了!”

“辛苦了!”

芈凰闻言心底一暖,松开一脸疲惫的老人。

“觉得我辛苦,那你可以等瘟疫没了,封我个大官做做,这样还可以天天看着我活的鲜如鲤鱼,活蹦乱跳!”

老汉一直聪明地跟在医老身后见此不无羡慕地咂嘴道:“这老头面子还真大,说要个大官就要个大官!还想活到一百二十岁,真当自己是彭老长命百岁!”

老万他们也都好奇地张望着。

小兵与有荣焉地回头道:“我们医老那是治疗瘟疫的功臣,此次治疗瘟疫,殿下给了他先斩后奏的特权,若是事成,当个大官也是很正常的!”

这一刻,所有的人影都在若敖子琰耳边退去,立在远处的若敖子琰看着离他而去的女子,只是看着她眼中的那些欢笑,那无尽的光芒,就觉得万般刺眼,也许,这个世上真的有一种人,无论她看起来有多么的弱小,但你只要靠近,就像是一团火焰一样,会有无穷的力量散发出来。

一种名为嫉妒的陌生情绪,第一次在他的心头应运而生,就像世间最毒的毒蛇在一点点啃噬他的心脏,让他的心头难受无比,甚至需要紧紧按住腰间的利剑才能扼制住那种想要破坏的欲望。

他,若敖子琰怎么会嫉妒?

在他的认知里,嫉妒是愚蠢自卑无能者才会拥有的垃圾情绪。

他只是惊讶,惊讶在他缺席的这段时间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觉得必须立刻马上知道这一切!

一直跟随在若敖子琰身后的杨蔚,这一刻望着这位曾跟随了三年的旧主,不禁忆起当年,十五岁的年轻女子稚嫩如雏鸟,俏生生立在军营前,明明睁着一双对前途未知的眼,害怕地抖着细弱的双肩,望着他们这些人高马大的士卒,却一步一步坚定地迈入期间。

这些年的跟随和战场厮杀,早就让他忘记了到底是什么让她的目光变得愈加坚定不移。

还是在那时她是否就预料到了今日。

所以大胆地迈出了她人生的第一步。

芈,凰。

这么多天灾,大战,内乱……哪一次对于整个楚人不是濒临绝望的灾难?可她,若不是在烈火中次次涅槃重生的楚之凤凰,这一刻,整个楚国似乎也在随着她不断涅槃重生。

而她,或许才是楚人眼中真正的凤凰。

此刻没有一个人因为他们的北伐大胜归来而欢呼,想到向她宣战虽然成功恢复若敖氏尊崇的公子,他微微皱眉,真的能够一直牢牢掌握住她吗?……

这一刻,杨蔚望着此时沉默不发甚至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微微失态的公子,望着迎面望向他笑意满面的女子,还有她身后那无数炽热的目光。

杨蔚只想到了两个字:民心。

在她的身上,有大楚的民心。

……

芈凰似想到一般,猛然回头看向落在身后的若敖子琰,笑意突然绽放在眼底。

她快速几步走回,一双小手快速搭在他的大手之上,然后转身,向全城军民挥了挥手,然后下压了压,示意他们安静片刻,听她说话。

“诸位,请安静,我知道你们在这一刻和我一样激动!因为在这个肃清内战的时刻,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所以此刻,请容我再为你们报告一个天大的喜讯,同时介绍一位我大楚的英雄!”

“我的丈夫!”

“若敖子琰!”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

随着她的目光,全城上下将目光全部又汇聚在了若敖子琰一人身上,这一刻若敖子琰有一丝脸热。

芈凰抬头看向他,迎向他审视的目光,坚韧而含着巨大的笑意,再一次紧紧地握住他的大手。

这一刻,他再一次感觉到那种久违而让他眷恋甚至着迷的温暖回到他久违的身体:“他开创了我大楚从未有过的壮举!成功击败了晋陈卫宋四国联军,洗涮了文王,成王两代先王北上的耻辱!第一次向中原之民证明了我荆南楚人骨子里的血性是最高贵的,同时捍卫了我大楚北境甚至整个大楚的安宁!”

“也请你们将今日的欢呼一同送于他!”

“没有他的英勇和智慧,我们所有楚人将深处在内战与外战的水深火热之中,永无安宁之日!”

雷霆般的掌声和他的名字,顿时被人高声呼喊出喉咙。

这所有的声音。

都取悦了男人的耳朵和心。

若敖子琰紧紧握着芈凰的手,前所未有的确定,这真的就是他想要的妻子,就算知道她此刻极有可能只是在为整个大楚粉饰他与她的太平,可是他突然也希望她一直粉饰下去。

这一刻就连他身后的若敖六部都也为他们二人一同发出欢呼!

齐达也一手按剑,一手高呼。

惊风和杨蔚相视一笑。

江流叫的最疯狂。

“女王万岁!驸马万岁!”

“女王万岁!驸马万岁!”

“大楚万岁!万万岁!”

士兵们纷纷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他们簇拥在芈凰和若敖子琰身边,高兴的挥舞着战戟狂吼,而两面凤旗,在他们的头顶上空,激烈的飘荡着。

这一刻无数人见证了这历史性的一刻,看着他们发出劫后余生的饮泣和欢笑交加。

……

本该激动高兴的一刻。

却因为一个声音而中断。

“且慢!”

当芈凰与若敖子琰走下铜雀台,准备正式入城,一个跪坐在城楼下身穿大阍制服的老头,手中高举着城门禁行令旗高举拦住她们的去路,“入城前,北城门大阍有一言相问!”

“否则不得入城!”

一众护卫的目光掠过芈凰。

她抬了抬手。

入城的队伍止步,而城门大阍手脚同时着地,一步一步爬向芈凰,又爬向后面战车上稳稳坐着不动如山的潘崇,巴在车橼上,轻笑一声:“潘太师,你我曾为同殿之臣,多年不见,看来你也是老的走不动路了!不像我,是没有双腿走不了路;你虽有双腿,我看这腿有也没用!”

鬻拳的话带着深深的嘲讽。

顿时引来城门口庶民的围观和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啊?”

“居然敢嘲讽当朝帝师?”

芈凰还从来没有见过大楚有谁对潘崇露出这般不屑一顾的目光,而且还是来自郢都王城脚下最低等的城门大阍。

潘崇却丝毫不介意地上前介绍道,“殿下,这位是文王时两次兵谏文王被贬至城门大阍的鬻拳。”

“噢,他就是《楚杌》中记载过的那位两次兵谏文王先祖的忠臣鬻拳?”

芈凰微微一讶,打量着老大阍的双腿果然如史书中已经剜去,只剩下两条大腿没有脚,在地面上艰难地跪地爬行。

过往她数次经过城门,到没有注意过这个披头散发一直坐着的老大阍原来大有来头。

而接下来她却听到他那近乎自鸣得意般长篇累述的说词而眉头渐锁。

“当年老夫两次兵谏文王,一次劝大王不要行不义之举油烹蔡侯,一次劝大王兵败巴国既然无颜就去攻打下皇国回来赎罪,两次文王都非常震怒,可是两次最后都听进去了老夫的话,最后还因为与皇国之战身死归途,老奴因此自刖双脚谢罪,为大王在此守着郢都城门。这一守就是三代,至如今穆王。这次越椒篡权叛国,老夫本想要拖着残废的双腿爬去兵谏大王,却没料到人还没有爬到渚宫,就得知了大王已经自知有罪自裁的消息!”

“所以老夫一直在这里等着殿下!”

“一直等到今日!”

披头散发潦倒一生的老城门大阍死死瞪着她及她身边的若敖子琰,浑如恶鬼。

芈凰眉头深皱。

就算眼前之人是楚国史书中的忠臣名士,可是他的态度还是让芈凰心起了一丝不悦,尤其同样的兵谏刚刚在她身上发生了一遭,所以此时的芈凰并不认为兵谏是什么值得炫耀之事,而他竟还出言嘲讽她的老师有腿却不配于行。

“你等着孤作何?”

芈凰低头看着这被剜去双腿的老人,眼见他又尝试着要爬到她的脚边,惹来若敖子琰眉头一皱,立即有人上前隔开来人。

对方大声道:“老臣原本在这里等着殿下是要劝谏殿下无论如何都要平定若敖子氏之乱,否则定效仿文王时,拒绝殿下入城,不过殿下已经做到,不用老臣劝谏已做的很好。”

“但是!”

“作为城门大阍,鬻拳请问现在插在我楚国帝都上的叛乱之族的军旗是什么意思?”

鬻拳突然从袖子底下持着一把短剑伸出,指着城头上飘飞的金凤旗大声问道。

众人立即回望城头飘飞的金色旗帜。

这番布置出自王尹揣度君心讨好若敖子琰所为,就算后来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可是一致默认为这是得到芈凰默许的,而芈凰一方心知肚明是为了安抚若敖子琰,而对于恢复了大楚安宁的楚人也刻意对此忽略不计。

没人想要打破这难得的“太平”!

所以全部保持沉默。

若敖子琰顿时容颜一沉,声音冰冷的负手道:“王室与我若敖氏早有《双敖盟约》,你若身为文王大夫岂能不知?况且这是女王与本驸马的决定,也是你一介城门大阍可以置喙的?”

“《双敖盟约》虽是武王立下的,可是若敖越椒与若敖子克单方面撕毁盟约,弑君乱国篡权,已经相当于盟约失效,条条罪行都可以诛其九族十遍不止!”

“如今殿下却将乱我大楚之族的军旗,立在帝都城头,还与王旗并立,不分先后,不分尊卑。难道殿下是想告诉我大楚之民,弑君叛国非但无罪还有大功吗?甚至还要与乱我大楚之族共享我大楚吗?”

“如若如此,那么殿下不配称孤!”

“殿下此等行为就连大王都不如,大王尚知一死向我大楚列祖列宗自裁谢罪,可是殿下却赏罚不明,继续任用乱臣执政大楚,丧失国本,丧失君威!我历代楚王人人以江山社稷为第一,无人不敢不用命,殿下岂非不配?!”

话落,她身后的所有将士当即拔剑大喝:“放肆!”

“你一介城门大阍竟敢出言嘲讽君王,来人将他拿下!”若敖子琰更是大怒。

当着郢都上下臣民,鬻拳持剑大声指责芈凰此举失当,芈凰的脸色自然不好,就像被人当众重重打了一记耳光。

王尹已经第一个跑出来自认是他匆忙间疏忽了小小细节,“殿下,都是微臣之失,我这就命人撤换!”

他身后已经有礼官快速奔上城头急呼,“快!快把金凤旗都给撤下来!”

有士兵动作粗鲁一不小心手忙脚乱之下扯坏了若敖氏的军旗,更是惹来若敖六部将领的众怒:“为什么要撤旗?”

“是殿下亲口承诺与我若敖氏共享大楚的!”

“我们全部都亲耳听见!——”

若敖子琰也看到那面被扯破的旗帜就像他的俊颜狠狠被人撕烂一番,目色一片深沉地看着芈凰等她说话。

立于后方的申无畏暗自击掌道:“果然如外祖父曾所说的那般敢言旁人所不敢言,好胆色!身为咸尹(掌管进谏的楚国大夫),我当向他学习!”

若敖子墉瞪大一眼,意思分明:“嫌事还不够大?”

前方闻言的鬻拳已经大闹起来,重重捶地大呼出声,一口唾沫甚至唾在了芈凰的衣摆上:“我大楚何时出了你这等卖国苟且偷安之君?果然是女子,何配君位?”

“趁早自裁吧!”

他大吼大叫好一阵,也有大臣上前与他理论:“鬻拳,你当年堵塞城门不准文王入城,强逼文王改道攻打皇国以赎巴国战败之罪,最后害得文王在事成之后暴毙于回城途中!”

李老不甘示弱反驳道:“今日你又如此相逼,老夫看你是见不得君王安宁,见不得大楚安宁,非要挑起国内争端!”

“为了避免争端就要丧权卖国吗?”

“李叔时,我倒是忘记了你这个老鬼,怎么你也想在这懦弱无能的君王面前博一个好前程?”鬻拳大笑看着面前的李老道。

李老闻言面若猪肝色,咬牙切齿地指着地上潦倒一生的大阍道:“鬻拳,你以为人人像你一般就叫好?你说这些不过是想要诋毁君王成全你的忠臣美名,其心才是恶毒无比!殿下深受民众爱戴,只有你一人在此谩骂,故意诋毁!”

话落,他请求立即打杀了此人,以正视听。

若敖子琰已经大喝道:“还不给本帅堵了他的臭嘴,绞了他的舌根,以正视听!”

他的话落下,大批士卒持戟冲上,一阵兵甲撞击声和人潮拥挤声过后是巨大的争执声此起彼伏响起,“你们有本事就杀了老夫,老夫会下到九泉之下告诉我大楚先祖,来日我大楚到底是姓羋还是氏若敖?”

众侍卫闻言就要杀了他。

芈凰猛然起身回头大喝:“都给我住手!”

顿时一柄短剑从人群中朝她掷来:“去死,无能之君!”

若敖子琰顿时将她往怀里用力一拉,然后迅若雷霆般反手接住飞来的短剑就扔了回去,一剑精准无比地扎透鬻拳的心脏。

老大阍顿时捂住流血的胸口,顿时上半身无力地着地,任人如死狗般拖走,还奋力地想要往回爬,爬到她的面前,死死抓住她大骂:“丧权之君,我大楚必亡!……”

人群中响起一阵喧哗声。

“大阍亡了!”

若敖子琰面色阴郁地看着满地献血道:“来人,还不把这里清理干净!”同时将当值的城门卫一并加以处罚,城门卫很快带人将围观的平民全部驱赶离去,野狗也带着仆街立即运来清水,一遍遍的洗刷着城楼下的鲜血。

晚风吹在她的身上,身体遍体凛寒,芈凰浑浑噩噩地被人送上马车隔绝了周围所有渐渐失望的目光,还有指指点点的议论声。

此时,她想冲出去责问潘崇。

诚如死去的城门大阍所嘲讽的,潘崇从始至终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抽身事外任其发生,视若无睹,就像过往的每一次。

她不禁想要大声问道: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是老师对她提出对若敖氏的质疑,而是一个没有双腿的城门大阍?为什么强烈要求她与若敖子琰休兵还要让权?国家的尊严和法制就不重要了吗?就算战败而亡,她也至少努力过!无愧于心。

这一刻,她十分怀疑自己听从了潘崇的建议休兵让权是错的。

这根本不是让权,是丧权!

她觉得自己甚至有一点分不清谁是忠臣还是奸臣?潘崇这样算吗?维护她的李老算吗?还是死去的鬻拳才算?……

良久,马车外潘崇上前向她和若敖子琰要求厚葬鬻拳,“子琰,鬻拳虽然无礼谩骂君王,但是老师还是请你厚葬于他,不要因为他再让若敖氏遭受攻讦,也让殿下承受后世的指责!”

“否则千年之后的史书上定会又为他今日的大胆兵谏添上一笔。”

“那就以大夫之礼厚葬吧!”

若敖子琰面色不好地应允了此事,可是一想到他当着全郢都上下辱骂若敖氏为“叛乱之族”,就恨不得将其抽筋拔骨,投进刑狱司,叫他尝尝拔舌的滋味,可是他已经死了。

潘崇回头看着鬻拳的尸体被一卷麻席草草盖住,叹道,“当年我与他同朝为殿,如今我已位至一国太师,受帝王倚重,倚立三朝不倒;可是他却潦倒一生,守着城门,最后无人送终!”

“人的际遇还真是不一样。”

老奴安排好人为老大阍收敛了尸体,整理他的衣装,而他则扶着潘崇上车,“太师上车吧!”

“嗯,他说的对,我这双腿确实不中用了。”

潘崇拍了拍自己的一双老寒腿,颤微微地爬上高耸的战车,喘气道,“多年来,我每遇出行必得君王赐座车马以示尊崇,却更加不良于行,唉……”

“所以他骂我骂的对啊……”

老奴闻言只是微微一愣,继而一笑望着眼前的老者,“可是我知道太师并非真的是他口中那样的人。”

“他不懂太师。”

“太师却懂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