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见她如此直白,宋捷再度觉着,这位仙姑大人到底是天外之人,不问俗事,行事间自有一番洒脱,心下愈加叹服,那态度便也越发地恭谨,将身子虚搭了半边椅面儿,低声说道:
“既是仙姑动问,在下自是知无不言,舍妹这病程,说来是在去年秋天发作起来的……”
他慢慢地道出了前因,苏音则如同听了一个志怪故事,却也引人入胜。
原来,去年秋时,才过了仲秋节没几日,宋小妹有一晚突然惊梦大叫,那叫声又惨又尖,直吓醒了半府的人。待宋家几位年长的女眷赶过去瞧时,便见小姑娘正缩在墙角里哭,旁边围了一堆丫头婆子陪着哭。
那宋家大夫人便走去问她有何事,她便哆嗦着指着那床榻底下,道:“床下有人。”
众女眷当场便吓白了脸。
临川县虽然无甚诡事,可三年前小方县兽妖作乱,他们也听到了好些传说,此时乍闻宋小妹之语,自是个个心惊肉跳。
好在宋老夫人还算镇定,叫来几个胆大的健妇,又许下重赏,那几名健妇便将床榻掀开了瞧,却哪里有什么人?连个灰疙瘩都没瞧见。
虚惊了一场,众女眷各自暗舒了口气,随后便围聚在宋小妹身边,好言安慰她道这只是做了个恶梦,宋家大夫人亲自服侍着小姑睡下,又在旁替她守着烛火,宋老夫人则疾言厉色骂了守夜的丫鬟婆子一顿,命她们须得好生照看主子,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折腾了小半宿,众女眷尽皆疲累不堪,眼见得宋小妹终是睡熟,各人方自回屋。不料,这还没睡上半个时辰呢,便又被宋小妹的尖叫声给惊醒了。
自那之后,连着十余日,宋小妹夜夜惊梦、尖声惨叫,直闹得全家都睡不安生,后宅女眷相继病倒了一大片,男丁们也尽皆神疲力竭,便吃安神药也不管用。
委实是那惨叫声太过于瘆人,便睡死了亦能活活被叫得惊醒过来,可每回问及宋小妹见了何物,宋小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一径指着床榻颤声道:“床下有人。”
可那床榻下头并无人迹,仆妇们不知翻开瞧了多少回,连片衣角都没瞧见过。
宋家两老那时只以为她年齿尚幼,只怕是白日拍了风,晚上便睡不安稳,遂请了有名的大夫过府问诊,大夫开了安神的汤药,然而却并不见成效,反倒吃药吃得她人越发地瘦弱,风吹吹就要倒的样子。
月余之后,宋小妹便连白天也时常会惊悸,闭目养神都能尖叫起来,且再也不敢睡床了。
家人亦自无法,一面请来钦天所的人施法祛魔,一面便不再让她睡床,而是为她铺了厚厚的地铺,让她睡在地上。
彼时已是严冬,天气寒冷,宋小妹娇滴滴一个姑娘家,如何禁得这般冻法?纵使房里铺了几层毡子,又烧了好些火盆,那地气却还是浸骨地凉着。
可怜小姑娘,只在地铺睡了三晚,便已是恶寒入体、咳嗽不止,过后便开始发起高烧来,宋家自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请了大夫诊治她的风寒。
那些日子宋小妹烧得昏昏沉沉地,倒也勉强能睡得安稳,宋府中人也得了几夜好眠,只当她是病好了。
却不想,热症一退,宋小妹便又开始夜悸,且那病情每况愈下,夜里惊醒已是寻常,白日里她也时常一惊一乍地,其房中家什尽皆撤掉,可她还是镇日里胡话连篇,一时“窗外有人”,一时“门外有人”,宋家全家都被她闹得无一日安宁,宋家两老日夜垂泪,心疼自家爱女吃苦,宋老夫人本就年老身弱,这劳心劳力下来,到底还是吃不住,遂一病不起。
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不好为了个小辈,反将家中的长辈累出病来,宋捷的长兄便想了个法子,花重金买下了左近的几所院落。
那几户人家实则早便搬去近郊庄子上躲瘟去了,宋小妹邪祟附体之事,已然在临川县传开,只因碍着宋家素昔的积威,众人并不敢公然议论,不过私底下说说罢了。
宋家花大价钱买下那几所院子之后,便将其中一所院子的建筑尽皆推平,只留下一大块空地,白日时,便让宋小妹在那里休憩,因四下空无一物,宋小妹只要不闭眼,倒也能得片时安静。
而到得夜晚,则在四周点上无数灯笼火把,将那一片方圆照得雪亮,再烧上多多的火盆,宋小妹则上下裹得严实,便在那风地里打地铺安睡,纵使她夜悸惊叫,那也与宋家主宅隔了几重院落,家下人等好歹能得个囫囵觉,不必陪着她一同受累。
可此法也不过权宜之计,长此以往,终究还是不妥的。
如今尚是春天,天气暖和,倒也还好些,若到了秋冬之际,难不成还要让宋小妹睡在那冰天雪地里?
到得此时,宋家已经全然乱了方寸,什么灵丹妙药、仙符神水、秘法偏方,也不知求来多少,宋小妹的病情却是只坏不好。后因偶尔听闻小方县真武庙十分灵验,宋捷便抱着将信将疑之意,前来庙中求了一张灵符。
说来也奇,那灵符一经宋小妹配戴,当晚她便睡得安稳了,白日时亦不似从前那样常发惊悸,房间里也能去得了,饭食也能吃好了,唯有精神仍旧十分恍惚,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地。
“……在下昨日便是来请第二张仙符,以根治舍妹这些病症的,谁成想险些便命丧那妖道之手,仙姑大恩,在下实是没齿难忘。”
宋捷最后如是说道,旋即整衣起身,弯腰下拜。
苏音侧身受了他半礼,复请他坐了,沉吟片刻后,缓声道:“听公子这么一说,令妹可能还真是招了邪祟。只是,那邪祟从去年至今也只袭扰令妹一个人,并不曾波及贵府其他人,是么?”
宋捷颔首道:“正是如此。家严家慈虽然身子不大好,却也只是累着了,安养了些时日,如今已然渐愈。在下几位兄嫂亦是如此,便是在下彼时也吃了几天药,如今自皆无事。至于近身服侍舍妹的那些丫头婆子们,至今也都是好端端地,阖府上下,也只舍妹一人病重。”
他的面上渐渐现出不忍之色来,语声亦自轻颤:
“仙姑有所不知,在下家中兄弟众多,唯舍妹乃是家严家慈晚来得女,她生得玉雪一般,性子又娇柔,在下一家皆很疼爱于她。如今,别家的小娘子皆在外踏青赏花、玩乐开怀,舍妹却是走几步路都不成,实是……可怜得紧。”
看得出,他与幼妹的感情很好,此时说及,眼眶都有些发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