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韩秀峰把大头和翠花叫出来一起送走敖册贤,便让冯小鞭赶车送王乃增去青州会馆取行李。费二爷打心眼里为韩四能延聘到王乃增这样的幕友高兴,硬是要陪王乃增回去取。
富贵、柱子和余有福、余铁锁父子也在里面吃饱喝足了,富贵要回内城,柱子要回租住在南城的新家,余铁锁打算回重庆会馆。作为韩秀峰的家人,余有福下午就把行李铺盖带来了,不但今后就住这儿,并且从明儿个就开始做专事收门包的门房。
这儿离内城有点远,韩秀峰拉着富贵又喝了会儿茶,直到王乃增和费二爷把行李铺盖取来了,才让小山东打灯笼照着冯小鞭赶马车送富贵回内城。
冯小鞭不敢就这么走,把富贵扶上马车,回过头来愁眉苦脸地问:“四爷,等把富爷送到家赶回来,俺把马牵哪儿去,车停哪儿?”
“把小山东送回来之后把车赶你家去,你家就是做在营生的,总不会没马圈吧。”
“有。”
“那不就是成了,”想到现在家大了,人多了,应酬今后会更多,一辆车不一定够用,韩秀峰又说道:“你下午不是说有个堂弟也在找差事吗,明儿个再置办辆车,把暂养在省馆的那匹马牵回来套上,让你那个堂兄赶。”
冯小鞭没想到竟有这好事,禁不住问:“跟这辆一样,早上赶过来听用,晚上再赶回去?”
“嗯,不过不是赶回他家,而是赶回你家,一个月要多少马料钱,回头跟二爷领。”
“工钱呢,俺堂弟的工钱怎么算?”
“跟你一样,干一样的活儿,总不能比你少吧。”
“谢四爷!”
“别谢了,赶紧送富爷回去吧,明儿还得早点来。”
“晓得,小的这就送富爷回家。”
打发走冯小鞭,韩秀峰和王乃增、费二爷来到第二进的书房,等余有福沏好茶,提着茶壶带上房门走了,韩秀峰才将这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早料到这件事有隐情的王乃增,不是大吃一惊,而是大惊失色,一连喝了好几口茶,才定下心神说:“东翁,您这又是何苦呢!皇上问夷情,您把您知道的据实回奏便是,为何非要求这个打探夷情的差事?”
“是啊志行,洋人的交道哪有这么好打,你这不是搬石头砸自个儿脚吗?”费二爷也忧心忡忡地说。
韩秀峰拿起剪刀剪了下蜡烛,微笑道:“这儿没外人,我跟您二位说句心里话吧,当时求这个差事是有些冲动,也确实欠考虑,但我并不后悔。”
“此话怎讲?”
“一直以来,我自认为拿得起放得下,不是个官迷心窍的人,甚至不止一次想告病,可是几次都没告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从九品巡检一路做到了正五品的永定河南岸同知。后来的事儿二爷是晓得的,不但能跟从巴县老家千里迢迢赶到固安的贱内和犬子团聚,还跟肃顺大人有了点交情,并且被那么多之前帮过我、关照提携过我的同乡们寄予厚望,这想法也就跟着变了。”
王乃增反应过来,不禁叹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
“云清兄,其实也没您说得那么……那么难,归根究底还是我自个儿放不下。”韩秀峰不为尴尬地笑了笑,接着道:“想我一个捐纳出身的无名之辈,既然能在不到四年内做到正五品同知,距真正的封妻荫子仅一步之遥,这官为何不做?”
“也是,别说东翁您,换作我,我一样放不下。”
“让云清兄见笑了。”
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原本我只是想在南岸同知任上熬熬年资,心想熬个年只要不出差错,总有机会能弄个从四品知府做做,哪怕只是署理。结果这永定河南岸同知还没做满一年,就因为洋人兵船到了大沽口调任通政司参议。通政司参议是个啥缺,您二位再清楚不过。我真是把所知道的夷情据实回奏,奏完之后也就没我韩秀峰啥事了,而这参议估计也快做到头了。”
“所以东翁主动请缨,求了现而今这打探夷情的差事?”
“嗯,不过求这差事,我既有以此保位的私心,也是打心眼里想报效朝廷,报效皇恩。二位是没见过洋人,没见识过洋人的枪炮,洋人的兵船,没见过洋人的蒸汽机,而这些我全见识过,不只是大开眼界,而且让我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不就是洋枪洋炮吗,东翁何以至此?”
“这么说吧,要是洋人调万儿八千兵来犯,八旗绿营也好,长毛也罢,都不是其对手。你我视洋人为未开化的蛮夷,其实洋人一样视我等为未开化的野蛮之人。”
“一帮茹毛饮血的蛮夷竟蔑视我等野蛮,真是岂有此理!”费二爷脱口而出道。
“二爷,我开始也愤愤不平,可跟洋人打过几个月交道,后来闲来无事再翻翻史书,竟发现正如洋人所说我中华上千年来虽不断改朝换代,可事实上一直墨守成规,只是换了一个又一个皇上,别的啥的也变。”
“这又如何?”王乃增下意识问。
“中国没变,可英吉利、法兰西、俄罗斯和后来立国的美利坚等国正在发生巨变!洋人虽不尊孔孟之道,但其实所擅长的推算之学、格物之理、制器尚象之法,无不专精务实。您二位相信地是圆的吗,这大千世界并非天圆地方,其实是圆的,你我都站在一个大圆球上!”
看着王乃增和费二爷惊恐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您二位能想象到一个……一个烧石炭的铁疙瘩,能驱使包有铁皮的炮船便是无风也能在海上日行千里吗?您二位能想象的这个烧石炭的铁疙瘩,还能在两条精铁打造的轨道上,拉着几百乃至上人或几百乃至千万斤货物,在陆地上日行百里吗?”
“志行,你没事吧?”在费二爷听来这些无意义天方夜谭,下意识伸出手想摸韩秀峰的额头。
“二爷,我没中邪,也没得癔症。”韩秀峰轻轻推开费二爷的手,忧心忡忡地说:“飞天遁地,那是神鬼之说。可据我所知洋人真能飞天,早在六十年前法兰西人,就乘一个巨大的热气球飞越了法兰西的京城笆篱。”
“志行,这些你是咋晓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