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款亏空,是各府县常有的事情,个中的原因很复杂,不尽是官员中饱私囊的缘故。其中钱粮收解不足,公务规费不敷使用,方方面面的需索等,都是源头,甚至连一些应急的意外开支,因为不在奏销的正项里面,亦不得不暂借库银应付。关卓凡查过,以咸丰五年而论,单是江苏一省的亏空,就达到一百零七万两之巨。
按照规制,一旦产生亏空,便要追比,其中的一部分,需要由相关的官员来赔付。而这个赔付,不仅是自己来赔,而是上下左右的官员都有牵连,层层摊派,是以叫做“流摊”。以一个县令而言,上面摊下来,那就得拿自己的养廉银子去赔,谁肯?无非是再转手摊下去就是了。
这条规制,本意不坏,但却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就是往往逼得一地的官员,抱团贪污,即想洁身自好亦不可得。
而按照钱鼎铭的说法,这个齐秉融不肯摊下去,自己的养廉银子又不够赔的,耽误了府里的考绩,他不撤差,谁撤差?
可是,这样说起来,齐秉融岂非不仅是个清官,而且还是个好官?
关卓凡定了定神,清一清嗓子问道:“齐秉融,钱先生所说的,可是属实?”
“回答大人的话,”齐秉融木然答道,“属实。”
“镇洋县令,一年的养廉银子也有一千三百两,”关卓凡沉吟着问道,“何至于弄到亲手种菜,夫人织衣这样窘迫?”
县官的养廉银子,固然还要拿来做聘请师爷,雇佣一班长随,分发赏赐等用途,但要说连生计都成问题,那是怎么都不信的。
“第一年的赔累是九百三十四两七钱,第二年是一千零五十五两二钱,”齐秉融低头道,“下官连跟班都辞了,也赔不上。因为我的官声还好,上头格外客气,给了个六品同知候补的虚衔,算是把我的面子顾住了。”
“那你……”关卓凡词穷,想了想,问道:“你以同知在府里候补,就没轮上什么差事么?”
“府里挑人,总要先挑形容漂亮,谈吐风趣的,象下官这副尊容……”齐秉融仍是不抬头的说道,“下官也不善营求,比不过那帮捐班的官,就甚少去了。到了后来蔡元隆占了太仓,下官逃到上海来,这些都谈不上了。”
关卓凡明白了。候补的官,虽然也算是官身,但其实不是官,每天里循例到上官衙门去报到,坐等派差,跟官场乞丐差不多了。齐秉融正途出身,看他的脾气,让他跟那些花钱捐来的官儿一起,自然是不肯。
“那么这几年,你又以什么为生?”关卓凡心想,总是宦囊有所积累,不然怎能撑到今天?
“这……”齐秉融涨红了脸,犹豫半晌,才小声道:“内子白天去接几个商行的数簿子,下官晚上在家里,替他们核数,多少可以挣一点钱。”
圣人门徒,为求生不得不做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是极丢人的,而对于为官的人来说,更是有辱官箴,难堪至极。
“唔……”关卓凡黯然,然而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不能不问问清楚。
“你说你不善营求,”他盯住齐秉融问道,“怎么又求了老师这一封信,来找我?”
齐秉融的脸色,转为苍白,仿佛被击中了要害一般,嚅嗫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大人明鉴,实在是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吃一口饭……”
关卓凡仿佛胸口被重重一击,呆坐在椅子上,无力地问道:“那我许你到苏州织造衙门,你何以竟要不顾而去?”
“我听人说,织造衙门是优养闲人之所……”齐秉融小声说了这一句,抬起头来,“下官虽然不才,自问还能为国家做一点实事,不愿坐领干饷。”
关卓凡不说话了,心里转着念头,默默打量着矮矮胖胖的齐秉融。这样一个人,论操守,论能为,论科名,拿他来充任那个廉政专员的位子,怕不是好的?特别是那一份骨子里的傲气,弥足珍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官衔太低,只是一个六品的候补官。
然而再想一想,霍然醒悟——简拔于微末之中,不正是笼络人的好机会?品级低,尽可以好好保他一保,于公于私,他自然都会格外感恩图报!如果是原来就品秩相当的官,转任了这一个位子,说不定还当做是傥来的富贵,反而少了一份感激之心。
倒是自己方才那一番发作,是怎么回事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样沉不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