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甫歇,关卓凡说道:“最紧要的是,左季高不晓得那两句话真正的出处。”
他顿了一顿,朗声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郭嵩焘大愕,这确实是他对左宗棠最不能释怀的一个地方——问题是,关卓凡是怎么知道的?
关卓凡说道:“这是潘伯寅跟我说的。此事萦绕伯寅心头多年,他可是掠人之美的人?筠仙,你也太为难伯寅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
咸丰四年,即1854年,左宗棠入湖南巡抚骆秉章幕中。骆秉章倚俾极殷,言听计从,“所行文书画诺,概不检校”。左宗棠愈发独断,自行其事,甚至拜折发炮之前,都不通知骆秉章。
左师爷权过督抚,以致得了一个花名,叫“左都御史”。
从二品的巡抚,一般会挂两个衔头。一个是兵部右侍郎,正二品;一个是右副都御使——这个品级倒不高,正三品。挂兵部右侍郎衔,乃为管辖军事将领方便,尤其是从一品的提督;同时,“右副都御使”意味着巡抚可以参劾官吏,不论级别。
左宗棠叫“左都御史”,意思是他比骆秉章这个“右副都御使”牛多了。
这么大包大揽,终于整出事情来了。
咸丰八年,即1858年,当时的湖南总兵樊燮,不合得罪了左宗棠,左师爷乃以巡抚的名义,上折严劾樊燮。“贪纵不法”。“目不识丁”。
这个折子。骆秉章事前也是不晓得的;事后索了稿子来看,见所劾事项都是事实,也就罢了。
樊燮自然革职。他怀恨在心,先后向武昌的湖广总督衙门,北京的内阁、都察院提控,告左宗棠“骄纵不法”,湖南巡抚衙门“一官两印”。
上面派员查办。樊燮上上下下使足了银子,形势对左宗棠相当不利。颇有人曰左某“可杀”的。
当时郭嵩焘已离开曾国藩幕中,进京入直南书房,文宗和肃顺对他都甚为器重。郭嵩焘内外奔走,联络同官,全力替左宗棠疏通。
可郭嵩焘和左宗棠是同乡,台面上如果由他来说话,分量大减。郭嵩焘乃说动江苏籍的潘祖荫,为左宗棠上了一个后来流传全国的折子,其中最著名的两句话,就是“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这两句话,文宗大为激赏。左宗棠就此过关。
这个折子,其实是郭嵩焘和潘祖荫两人合拟,而且是以郭嵩焘为主。但既然由潘祖荫具衔,郭嵩焘就严守秘密,内中详情从未对第三人道过,左宗棠自然也就无从知晓。
左宗棠驱郭出粤,是地地道道的“恩将仇报”,可是左宗棠自个却不知道。
以潘祖荫对左宗棠有恩,郭嵩焘抵京之前,关卓凡就请潘祖荫设法,调和郭、左的矛盾。潘祖荫乃对关卓凡说了这段公案。潘祖荫的打算是,左宗棠进京陛见,自然要来拜访自己的,到时候将实情和盘托出,看看“左骡子”有什么反应?
甚好,那咱们就等着吧。
关卓凡含笑说道:“筠仙,我倒想看一看,目高于顶的左季高,磕头认错是一副什么样子?”
郭嵩焘微微苦笑,既然“目高于顶”,怎么可能“磕头认错”?他感激关卓凡苦心孤诣,调和鼎鼐,但并不相信左宗棠会真的在自己面前屈膝。不过,有左宗棠“驱龙入海”那几句话,郭嵩焘内心芥蒂虽然还在,但胸口那股无以宣泄的积愤,却已经消了大半。
当下郑重说道:“请贝子放心,不论左季高认不认错,我和他的恩怨,都是私人纠葛,绝不会带一丝一毫到公事里面。郭嵩焘身为朝廷大臣,当报贝子知遇之德,决不能这点子道理都不晓得。如果言不由衷,自无颜尸餐素位。”
关卓凡眼睛一亮,说道:“筠仙,你言重了。来,为上下同心,早臻大治,咱们干了这一杯!”
郭嵩焘自然不知道,左宗棠说“筠仙大才,非一省一地之格局。粤抚之位于筠仙,犹龙困浅滩。某驱郭去粤,乃驱龙入海也!”——这几句话,是关卓凡编出来的。
第二天,关卓凡上折,以为恭王虽有过失,但已有悔意,“观其心性行径,尚为可录用之人”,当然,如何“录用”,“总须出自皇太后、皇上天恩独断,以诏黜陟之权,实非臣下所敢妄拟。”
这个折子引发的轰动,不在奏请设立“奉恩基金”之下。
大伙儿看不懂了,他们俩不是对头吗?
有宗室甚至抱怨:“关三自个干得好好的,又把恭六扯回来干什么?就恭六那个德性,‘奉恩基金’啥的,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