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朝的时候,君臣之间的奏对,仿佛又回到了往常的格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不过慈禧和慈安两个,虽然没有再给关卓凡钉子碰,不像上一次那样有事必驳,但是语气之中,似乎也没有了从前的那种亲热和轻松,所以养心殿里的气氛,每每便显得很凝重。
其实这倒是办理朝政之时,应该有的样子,不过有了从前做比较,现在人人心里,就不免多了一份沉重,就好像楼上扔了一只靴子,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只靴子扔下来,也不知道这第二只靴子,什么时候扔下来。
“到底有没有第二只靴子呢?”关卓凡下朝之后,狠狠睡了一觉,等吃过了晚饭,照例坐在书房里面,一个人琢磨着。
这两天这样平静,是不是预示着暴风骤雨已经过去了?
自己这样勤谨当差,表现出来的那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态度,是不是一种合适的应对态度?
旨意上的“暂且”两个字,究竟会暂且到什么时候?
在什么时候,拿什么法子来对付安德海,才是最合适的?
这些事,一时都还想不清楚。
“爷。”图伯在门外禀报,不知是有什么事情。
“嗯?”关卓凡漫声应道。
“惇亲王府里,有一位刘公公,来送东西。”
关卓凡心想,这个糊涂王爷,于礼数上倒不肯含糊。年下的时候,彼此都有礼物往来,而关府往惇王府里所送的礼物,自然要比送过来的丰厚许多,看来惇王不肯落这个便宜,还是派了人来回礼。
王府里的太监来送东西,自然不能当成寻常的仆从来对待,总要特别再让他带句话回去。
等到图伯把刘公公带进来,关卓凡打量了两眼,懒懒地说:“五爷这也太客气了,何必呢?再说天都黑了,倒是辛苦你跑这一趟。”
刘公公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生得老实木讷,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礼盒,也不见得能值多少钱。他恭恭敬敬地给关卓凡请了个安,用那副公鸭嗓子说道:“不辛苦,这是奴才应份的。”
“嗯,”关卓凡把手挥了挥,“图伯,你先把东西拿出去。”
图伯才一出门,关卓凡面上的神色立刻变了,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案子边上,眼神也变得锐利而警惕。
“李进喜!”他用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说道,“你来做什么?”
长春宫的副总管太监李进喜,先转头扫了一眼,确认身后再无别人,这才双膝一跪,给关卓凡磕了一个头。
“小人特来拜谢关贝子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古怪,慈禧身边的亲信太监,伪托他名,黑夜进府,自是有什么极为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关卓凡的眼光,盯在跪在自己面前的李进喜身上,用干涩的声音问道:“什么救命之恩?”
“贝子爷是大清栋梁,一天有多少军国大事要操心,这样的小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李进喜小声答道,“那一回,太后在芳斋堂给贝子爷赐宴,贝子爷给太后回电报的事儿,说到发一个字儿要三两银子……”
关卓凡目光一跳,登时便想起来了,在心中暗自点头:原来是他。
那还是他刚升任江苏巡抚,回京觐见时候的事情。当时他以御前侍卫的名分,进宫当值,慈禧和慈安看见了,想出了主意,传宴芳斋堂,从此有了可以跟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那一回,是说到电报这个东西,发一个字要收银三两,当时慈禧身后的一名太监,吃惊已极,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没想到,正是这个李进喜。
这一声,犯了慈禧的规矩。那个时候,李进喜还不是长春宫的副总管,只是一名普通的太监,若是慈禧当场发作起来,把他捆交内务府,一顿乱棍,打断一条腿都不稀奇,若是运气不好,就此被发送了,也不是没有的。
还好关卓凡不忍心,拿了“人皆玳瑁,我独乌龟”的笑话,把这个岔子给掩了过去。由此说来,“救命之恩”这四个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没有什么,果然是小事,难为你还记在心里了。”关卓凡神色不变,淡淡地说,“起来说话吧。”
“小人一辈子记在心里,永远不敢忘掉。”李进喜又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向前一步,小声说道,“不过小人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情,要禀报贝子爷。”
自然是有事,关卓凡心说,若是没有,那才稀奇。他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静静地望着李进喜。
“这些天,安总管和管宫库的小成子,总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李进喜的神情,是紧张至极的样子,讷讷地说,“小人怕……他们是要对贝子爷不利。”
安德海那儿,居然还没完没了?现在又多了一个什么小成子?听了李进喜的话,关卓凡心头微微一颤,一丝狰狞已浮上了面庞。
“嘀嘀咕咕,何以见得就是要对我不利啊?”
“今儿我去宫库缴东西,办完了事,跟小成子唠闲嗑来着。”李进喜紧张地说,“临到末了,小成子跟我说了句,咱们大清出了肃顺了,问我知不知道。我说知道啊,肃公爷不是早就杀了头了?他说杀了一个,又出一个,现在这个,又要比先前那个厉害得多,一手管军,一手管民,连洋人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这个李进喜,自己说话的时候老老实实的,学起小成子的话,却说得活灵活现,连那种尖酸刻薄的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