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慈禧是在军号声中醒过来的。
号声低沉,悲壮苍凉,和她在小站阅兵时听到的那种悠扬轻盈的调子大不相同。
慈禧听着听着,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浮了起来,她轻轻打了个激灵,皮肤上起了一层细细的微栗。
还好,类似的军号声,昨天傍晚,关卓凡陪着她在“冠军号”上层甲板“兜兜风”的时候,也听见过一次。
慈禧想起了关卓凡当时对她解释的:“海上风浪声大,‘低音’穿透力强,容易听得清爽。”
还有更重要的。
“海战不同陆战,大海茫茫,一旦船沉,整船人便随之葬身海底,难觅生机。就算普通兵士可以凫水侥幸逃得性命,舰长也必随舰而没,不可偷生——嗯,这个和咱们的封疆大吏守土有责,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道理是一样的。因此,西洋诸强,海军几百年来的……‘传统’,便是讲求‘慷慨赴死’,这军号的调子,也就因之悲壮苍凉如斯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慈禧完全清醒过来。她取过怀表,就着装在舱壁上的煤油灯的暗淡的光芒,看清楚了时辰:卯初一刻。
凑近舷窗,周围颜色如夜,但海天交界处已曙色微熹。
慈禧很快发现,自己可不是这只大船上起得最早的人。
整只“冠军号”,不,应该说整个大沽口码头都开始躁动起来了。
慈禧拉响了铃铛,不多时,早早起身、已在预备伺候的玉儿,推门而入。
玉儿调亮舱壁上的煤油灯,顿时满室光华。
慈禧留意到,玉儿眼圈发暗,明显是昨儿一晚没有睡好。但是,小姑娘的大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光洁细腻的脸庞上,还浮动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异样的兴奋神情。
慈禧不由微微一笑。
圣母皇太后这个笑容,玉儿是看见了,她的手脚没停下,可没来由的,小脸儿悄悄儿地就红了。
不过,她的兴奋,不仅仅来自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还因为,今天将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出海”,而且,是乘坐世上最大的船。
这份兴奋,慈禧圣母皇太后之尊,其实也是一般无二的。
虽然呆在舱室里,可主仆二人,都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只大船,整个的“活动”了起来。
锅炉开始生火、加压,两根巨大的烟囱开始冒出烟气。“冠军号”犹如一只巨兽,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强健的心房开始运作,无穷尽的血液开始泵流向四肢百骸。
每一条神经都开始微微跃动,每一块肌肉都开始慢慢鼓起。
已加满了煤、水的“冠军号”,水线压得比平日更低——其实,即将要出海执行的任务,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早出晚归,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个小时。但今天的任务,除了举行“阅舰式”和“海上分列式”之外,还要进行“实兵演武”——即海上实弹射击演习,因此,“冠军号”是完全按照战斗条例准备一切的。
为此,上层甲板上所有无关紧要的物件,全部收进舱内——包括木制栏杆也要拆下、收起。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在战斗中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后,产生过多的碎片杀伤;同时,也是为了上层甲板起火后,尽量减少可燃物和障碍物,便于迅速控制火势。
战斗状态下,暂时派不上用场的帆缆、索具,也要拆下、收起。
前、后、上、下各甲板,检查、准备好消防水管。
舰桥、炮位,这些无法完全隐藏在铁甲之后的要害部位,周围整齐地码堆、捆扎着沉重的沙袋。
防弹网一一张起。
这个“防弹网”,不是后世那种不锈钢丝的防弹网,这个时代可还没有这种技术——就是特别加固、加韧的绳网,用以吸收炮弹的一部分动能。这个时代的炮弹的速度还不太大,多少起到一点聊胜于无的缓冲作用吧。
关卓凡认为,对于十九世纪后半叶的舰船来说,防弹网这个东东,已经不存在什么实质性的防护价值。装这个东西,基本属于皇帝穿新衣之举。但英国皇家海军强大的传统,使“冠军号”依然保留了这件古董——没办法,你的海军既然拜人家为师,“全盘英化”,就得照着人家的那一套来。
太阳升了起来,整个码头沐浴在晨光之中。
舢板和汽艇,在军舰和码头之间往来穿梭。船桨欸乃,马达轰鸣,人声喧哗,加上滑轮和绳索吱吱嘎嘎的摩擦声,组成了一阕充满了十九世纪风情的“码头交响曲”。
舰只上的船帆,有的还收卷着,有的正在慢慢张开,随着太阳的升起,船帆变换着颜色,从开始时候的暗蓝,渐渐发白,又迅速染红。
“冠军号”的上层甲板上,人来人往,脚步纷沓,口号声、命令应答声,此起彼伏。
慈禧洗漱、着装已毕,李莲英进来替她梳头,还是拢成一条又黑又亮的“马尾”,用一个翡翠发夹牢牢扣住,垂在脑后。
玉儿熄掉了煤油灯,舱室的舷窗立即明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