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祥一边儿走,一边儿问孟敬忠:“醇郡王是从哪边儿进天街的?”
哪边儿——指的是从景运门进天街,还是从隆宗门进天街?
“回中堂的话,”孟敬忠说,“我问过了,有人看见,醇郡王是从隆宗门进来的。”
文祥和曹毓瑛对视一眼,彼此默喻:这两天,醇王许是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呆在他的海淀别墅里。
平时朝臣入宫,一般不大走南边的午门,走北边的神武门的也不多——神武门主要供宫眷、执役出入,朝臣走的,主要是东边的东华门和西边的西华门。
景运门为天街东门,自东华门入,进天街,走景运门。
隆宗门为天街西门,自西华门入,进天街,走隆宗门。
若自神武门入,进天街,走景运门——一入神武门,就是内廷,外臣不能穿行内廷,只能折而东向,绕行东筒子——紫禁城最长的一条胡同,在东六宫和宁寿宫之间。
若自午门入,走隆宗门也好,走景运门也罢,区别就不大了。
太平湖在紫禁城之北,海淀在紫禁城之西,醇王此次入宫,心急火燎,绝不会兜圈子绕路,既不会走南边的午门,也不会走东边的东华门——事实上,他也不可能走东华门,东华门已经被轩军控制了。
如果他是自太平湖的醇郡王府过来的,多半自神武门入宫,则走景运门进天街;如果是自海淀的别墅过来,那就一定自西华门入宫,走隆宗门进天街。
现在,醇王既走隆宗门入天街,就应自西华门入宫,则应自其海淀别墅而来。
迟一点,向各门的侍卫和护军确认一下,就更清楚了。
一进天街,便看见乾清门前,聚集着许多官员、执役,向着军机处和隆宗门的方向,指指点点。
文祥和曹毓瑛快步走上前去,文祥厉声喝道:“怎么,都不用办差干活了么?来人啊,将擅离职守者的名字,统统记了下来,交都察院严章纠劾!”
大伙儿转身一看,文中堂和曹尚书来了,都是一脸峻容,立即纷纷作鸟兽散。
围观众人一散开,文祥和曹毓瑛就睁大了眼睛。
军机处前的空地上,醇王席地盘膝而坐,双手搭在腿上,背脊挺得笔直,脖子也竖着,眼睛则微微的闭合着。
天,这是?!——
几个侍卫和醇王保持着丈许的距离,不错眼的盯着。
两个军机章京,站在醇王身边,微微的弯着腰,扎煞着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另一个军机章京,距离醇王稍远,来回踱步,时不时向景运门的方向张望——是徐用仪。
一见文祥和曹毓瑛来了,徐用仪赶紧趋步迎了上来,说道:“醇郡王说,母后皇太后不见他,他就……坐在这儿不起来了!”
什么?
远远儿看见文祥和曹毓瑛,醇王身旁的一个军机章京,赶忙跑到军机处门口,朝屋内喊了句什么。
许庚身掀帘而出,对着走进的文祥和曹毓瑛,摊了摊手,苦笑了一下。
醇王睁开眼,大声说道:“文博川、曹琢如!你们两个,不要做大清的罪人!”
文祥一震,正要开口说话,曹毓瑛低声说道:“博公,我们俩奉旨觐见,先不要和他纠缠!”
文祥一滞,将到了嘴边儿的话咽了下去。
醇王见文、曹二人一言不发,直入内右门,视自己犹如无物,不由暴跳如雷,一跃而起,却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一跤——他盘膝而坐,已经好一阵子了,腿脚开始酸麻,起身的动作太急,又被自己的孝袍绊了一下,容易拿捏不住。
“文博川!曹琢如!”醇王戟指大喝,“你们是不是要‘附逆’?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对不对得住列祖列祖?对不对得住地下的文宗章皇帝?对不对得住……太极殿梓宫中的大行皇帝?”
一连串的诘问,尤其是最后那句“对不对得住太极殿梓宫中的大行皇帝”,叫文祥如遭电击,面色倏然变得惨白,他再也忍不住了,“七爷,你……”
曹毓瑛猛地扯了他的袖子一下,“博公!不做口舌之争!”
微微一顿,压低了声音,“此时此刻,你愈搭理他,他愈来劲儿!话说的愈难听!赶紧觐见是正经!——如何办理,先看看‘上头’的意思!”
文祥只好强自忍住,继续前行。
看醇王的样子,是要追了上来,几个侍卫赶紧拦在了内右门前,军机章京,包括徐用仪在内,也赶紧上前劝说。
这时,文祥的脑海中,跳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如果刺杀轩亲王的幕后主使,果真是醇王,他怎么还如此……呃,不仅没有任何畏罪之意,反而跳踉嚣张,至于此极?
醇王的咆哮声,大约连乾清门那边儿都听得见:“文博川、曹琢如!你们两个,都是大清的罪人!”
文祥几乎就要驻足,但终于忍住,长叹一声,不顾而去。
醇王没有再回原地坐下,呼哧呼哧,来回踱步,时不时高喊一声:“莫做大清的罪人!”
或者:“人在做,天在看!”
又或者:“都想想附逆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