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本稻的话,提醒了慈禧,在外人——尤其是在关卓凡的人面前,不能流露出对关卓凡的明显的“怨怼”的情绪。
这个官港行宫,上上下下,自然都是“关卓凡的人”,尤以那个丁胡氏居首。慈禧心里明镜似的,胡氏的差使,既是服侍自己,也是窥伺自己——这,不消说的了。
其实,就是楠本稻本人,又何尝不是“关卓凡的人”?
拿楠本稻自个儿的话说,她是关卓凡“识拔于稠众人中”的;同时,楠本稻母女两个,身处异国他乡,全仗关卓凡卵翼荫庇,事无巨细,都要仰赖,说句不好听的,身家性命,都捏在关卓凡手里,怎么可以不是“关卓凡的人”?
所以,纵然在李莲英眼中,慈禧对楠本稻,“亲如姊妹”,但是,事实上,慈禧对楠本稻,并没有失去“关卓凡的人”这个最基本的判断。
不过,慈禧冷眼旁观,同为“关卓凡的人”,楠本稻和丁胡氏,其实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
第一,楠本稻虽说为关卓凡“识拔于稠众人中”,但是,这个“识拔”,最多只能说“识拔于微”,不能说“识拔于泥涂”。
楠本稻来中国之前,已经是长崎当地非常著名的医生,虽然因为身世的关系,母女皆为人歧视,但那都是背地里的,当着楠本稻的面儿,不论什么人,官也好,民也好,都还是很客气的,都是一口一个“楠本医生”或“楠本先生”的。
生计上面,彼时的日本,医生的收入,虽不算高,也总算能够温饱自足,并无冻馁之虞。
楠本稻的东渡中国,固然是因为渴望摆脱樊笼、父女团聚,同时,开创局面、发展事业,也有相当的诱惑;但另一方面,彼时的关卓凡,是幕府卑辞厚币请来的救兵,几等同于幕府的太上皇,他的要求,楠本稻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根本没有拒绝的能力。
就是说,楠本稻的东渡中国,有被强迫的成分,某种意义上,她们母女,是关卓凡的一件“战利品”。
慈禧甚至一度怀疑,关卓凡对这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是不是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就算他对楠本稻本人没有什么邪念,可是,对她的女儿……嗯,那个楠本高子呢?以楠本稻的容貌,她的女儿,大约也是绝色吧?哼,关卓凡那个混蛋,我还不晓得?
无论如何,在慈禧看来,楠本稻和关卓凡,彼此的信任,并不是毫无保留的,不然,楠本稻赴欧洲与生父团聚,她的女儿,为什么没有跟着她,一起去见外祖父?关卓凡把楠本高子留在上海,还不是放心不下,如果把女儿也放了出去,母女二人,会一去不返?
第二,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慈禧发现,楠本稻虽然性情温和,但为人处世,其实颇有自己的坚持,对她不以为然的观点和事物,她不会哓哓辨诘,但是,也绝不随意附和,哪怕面对自己这个圣母皇太后,亦是如此。
两个人谈话,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泰西的某件事物,楠本稻为慈禧反复譬解之后,慈禧依旧摇头,“怎么可能?”这时,楠本稻便会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如果换了第二个人,这个时候,十有**会说,“太后说的是!这个,这个,呃,道听途说,稗官野史,原不足采信”,云云。
就是关卓凡,也是这么干过的。
他在江苏巡抚任上,进京陛见,以侍卫身份,入宫宿卫,有一天,颠颠儿的捧了一个“地球仪”,跑过来跟自己和“东边儿”说:咱们脚下的大地,其实是一个圆球。
自己和“东边儿”,都一再表示,难以置信,关卓凡便改了口,说什么“太后真是圣明,无事不在洞鉴之中,这个东西,果然甚不可信,臣请将之锁入库中,庶几不使谬毒流传”,云云。
之后,那个美国将军杜立德入觐,自己问及此事,杜立德亦坚称“地球是圆的”,还譬解了一大轮。虽然还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是,自己的“九州大陆,平坦无际”的观念,已经开始发生动摇了。
关于大地是圆是平,楠本稻的说法,和杜立德,如出一辙,并认认真真,反复譬解,慈禧虽然依旧没有真正想通、想透,但是,已经大致认同“地球确实是圆的”了。
嗯,拿关卓凡和楠本稻、杜立德做一个对比——
关卓凡是怎么跟自己和“东边儿”譬解的?
如果大地是一个圆球——
东边儿说,“咱们是住在上面,那倒还好,洋鬼子住在下面,那岂不是大头朝下,都掉下去了?”
关卓凡咋说的?哦,“或许,洋鬼子练就了一门大头朝下走路的功夫,也未可知……”
现在回过头来看,他这么说,不就是在哄小孩子吗?
哼,这个混蛋,说的轻一点,是“谀君”,说的重一点,就是“欺君”了!
楠本稻的做派,初初的时候,慈禧颇不习惯,也有不止一次慈颜不悦,可是,到了后来,却想通了:
杜立德也罢了,到底是客卿,日本的仗打完了,领了爵位和赏赐,就可以拍拍屁股回美利坚去了,并不用怎么刻意讨好中国的皇太后,可是,楠本稻不同啊!她们母女,今后一生,尽系于中国,她不肯“谀君”,这,可是真正的“忠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