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掂须微笑,“惠甫,你说‘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看好,也包括我在内’——其实,嗯,也包括我在内的。”
一连两个“也包括我在内”,听得赵烈文一笑,“人同此心!”
“当时,”曾国藩说道,“我以为,这件事情,或者浅尝辄止,不了了之;或者,若轩邸铁了心要做——哦,对了,彼时,他还是‘毅勇忠诚固山贝子’——只怕朝廷自此多事,关贝子重蹈王介甫的覆辙,也说不定呢!”
顿一顿,“现在回想起来——惭愧、惭愧!”
王介甫,即王安石,字介甫。
“我彼时的想法,”赵烈文说道,“亦大致仿佛爵相!”
顿了顿,“其实,八旗的弊端,早在康、雍年间,就已经很明显了,世宗宪皇帝亦曾尝试改革,可是,以他的魄力,亦只能如爵相所言,‘浅尝辄止,不了了之’。”
“我以为,世宗宪皇帝之不能见功,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不该先从京八旗入手。”
“京八旗天子脚下,同宗亲权贵的牵蔓太多,较之地方驻防八旗,又太过‘油’了——真正是滚刀肉、砍不动!”
“第二,康、雍的时候,普通旗人的日子——不论京八旗还是地方驻防八旗,到底还没有像道、咸时候的那样糟糕。”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世宗宪皇帝改革的魄力再大,也不能改掉旗人的身份——那可是‘国本’呀!”
“可是,旗人的身份不变,那份旱涝保收的钱粮就少不了;既有了这份钱粮——即是说,有了后路——谁又会一心一意的自己努力讨生活呢?哪怕是已经替他把种子、农具甚至土地都准备好了!”
“这真正是一个死结!”
“到了乾隆年间,实在无以为继了,终于,开始赶人‘出旗’了——”
说到这儿,赵烈文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高宗纯皇帝的魄力,看似过于乃父,可是,‘出旗为民’的,都是汉军,没有一个满人!”
顿了顿,“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不敢动摇‘国本’呀!而这个‘国本’,说穿了,是满人,不是汉人!”
曾国藩沉吟片刻,终于轻轻的点了点头。
“咱们再来看一看,”赵烈文继续说道,“轩邸是怎么做的呢?”
“第一,‘买断旗龄’。”
“这真是奇招妙想!如此一来,保留旗人身份的同时,那份旱涝保收的钱粮,彻底的断掉了!——历康、雍、乾、嘉、道、咸六朝而不可解的死结,一下子就打开了!”
“当然,前提是得像轩邸那样,拿的出‘买断旗龄’的三百两银子,匪如此,再多的奇招妙想,也是一句空话。”
“第二,先从地方驻防八旗着手,没有一开始就去招惹京八旗。”
“到了道光朝的时候,地方驻防八旗普通旗人的日子,较之普通汉人,已没有任何区别了——甚至,还不如!就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也只能硬挨着,不许另谋生计,甚至,连乞讨都不许!”
“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好‘逃旗’了!”
“三百两银子的诱惑,对于这班贫苦旗人来说,真正叫无可抗拒!更何况,朝廷还替你准备好了一应的农具、种子、牲口、土地?——有了这些,谁还要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旗龄’?”
“第三,将‘买断旗龄’的旗人,统统送到东北去。”
“此举有三大好处——”
“其一,名正言顺。”
“当年,满人起自白山黑水;现在,算是回归‘故土’——谁也说不了什么。
“其二,自然是开发、经营东北——那可是一块沃野千里、富藏无数的宝地!”
“其三,避免重蹈世宗宪皇帝当年的覆辙——世宗将一班被‘改革’的京八旗安置在京畿附近耕种,结果,离北京太近了,没过几天,都跑光了!”
“而这班地方驻防八旗,到了东北,距原驻防地天长地远,就想跑,又能往哪儿跑呢?有往回跑的那个力气,还不如留在东北,好好儿的种地呢!”
“于是,这个‘后路’,就断的干干净净了!”
“目下观之,地方驻防八旗的改革,已经可以算是成功的了!”
“京八旗呢?”
“就这么一直搁着吗?总也不去动他?”
“如果动——怎么个动法儿?”
“我曾经想过,‘买断旗龄’,对地方驻防八旗,虽然合适,可是,摆在京八旗身上,就未必管用了——”
“第一,京八旗的日子,过的到底比地方驻防八旗要好一些,三百两银子固然不是小数,但对于那班旗下大爷来说,是否‘无可抗拒’,可就两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