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凌府上旧衣、积粮并不多,又现去城里买了两车粗粮,在西城外搭了棚子每曰舍粥两次。西城外舍粥的一共有四家,除了那位红衣少妇的粥棚,还有一位来京城做生意的江南富商,一位本地的大财主。
四家粥铺一字排开,挂着的旗幡分别是“杨”、“杨”、“邹”、“李”。那些在户部搭建的简陋棚中过冬的逃难农民,虽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想是适应了这寒冬天气,倒是很少有得病的。
高文心走了几户人家,给几位体弱生病的老人开了药方抓了药物送去,然后回到棚中左右望望对杨凌道:“大人,左首那家也姓杨呢,那位善人倒是你的本家”。
方才成绮韵和高管家招呼家人在这里施粥,杨凌四下看过,知道昨边挂着杨字大旗的便是那位红衣女子,右边的邹家据说却是江南无锡巨富,东家姓邹名望,家中光良田就有三十万亩,仆役三千,别墅过百,堪称富可敌国。
邹望此番进京做生意,见灾民逃至京师,是以善心大发,派家人在此施粥救济,他家底豪阔,居然一曰施粥三次,此时正是中午一次,难民都在邹家窝棚前排着长龙等着施舍。
恰由于这些难民站在那儿,阻住了视线,高文心才没有瞧见最右边那个李家,就是曾和她有过婚约的李继孟家,倒也免了许多尴尬。
杨凌担心一会儿灾民散去,和李家的人见了面儿高文心脸上挂不住,遂道:“嗯,那家也是外地路过京师的,如此舍财救助百姓,倒真是积善人家。”
他看了看成绮韵,正偎在火势渐消的粥锅前取暖,便笑了笑道:“本来我还有些担心,现在看这些灾民虽食不裹腹,倒是人人奉公守法,没人敢闹事抢粮,过会儿你和成姑娘就先回府去吧,这儿交给高管家看着就行”。
成绮韵冻得鼻头通红、两颊发木,她吸了吸鼻子道:“这里真的好冷,我还烤着火呢都难熬的很,真想象不出那些百姓是怎么过冬的,大人应该发动更多的富户豪门出面赈灾,那些人家资财巨万,一家扶助几十口人过冬易如反掌。
再者,这些人虽说贫穷可怜,可是大多有把子力气,而且其中不乏好吃懒做之徒,总不成几个月下来全靠别人养着,做个脚夫、仆役他们还是能胜任的,不妨组织些年轻力壮的允许他们进城做事,一来可以挣些工钱,二来也省得他们无所事事,天生曰久干出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来”。
杨凌哈哈一笑道:“说的是,这主意不错,回头我去见见成国公和寿宁侯,这两人一个是勋卿一个是国戚,说动这两人出面恤民,再让朝野歌功颂德一番,其他的豪门巨富必定响应。我再和李大学士商议一番,叫五城兵马司将这些灾民登记在册,然后拣选年轻力壮、家世清白者发予特令,允许进城务工”。
他说完看见成绮韵跟只小鹌鹑似的偎在火炉旁边,不禁好笑道:“有这般冷么?要不你回轿中待会儿吧,裹上我的大氅暖暖身子”。
他只说着,只见一匹黄鬃马从城门里急驰而来,马上的骑士拐过角来瞧了瞧棚上的杨字大旗,又欠身向棚中望了两眼,一打马又向前方另一面杨字大旗冲去。
他这一跑有些急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刚刚打了碗粥回来,为躲他的马向旁一闪,脚下一滑,那碗粥顿时泼出去大半,年轻人脸色涨红,怒视着那马上骑士。
马上骑士扬手掷回一串铜钱,洒落在雪地上,口中大笑道:“得罪得罪,自已去买些吃食吧,某家有急事在身”。
马上骑士三十出头,一脸络腮胡子,显得极是粗犷,这时的举动虽然无礼,不过看来对这些百姓倒还知道怜惜爱护。
可那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袭破旧的青袍,生得细眉白面,斯斯文文,看来也象是读过书的人物,怎肯低下头去从雪地上一文文将那铜钱捡起来,他重重哼了一声,见碗中还剩下小半碗儿米粥,忙小心端好向一个窝棚走去。
成绮韵看见了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道:“乞粥不是乞么?真要不食嗟来之食,便活活饿死算了”。
高文心却欣赏地看了眼那个青袍书生,说道:“这却不然,施粥是善心,落难之人接受些资助,也没什么丢人的,可是有所侮辱的事,有些骨气的人怎肯接受?”
成绮韵晒笑道:“马上骑士虽然举止粗俗,撞洒了他的粥掷还铜钱何尝不是赔礼?在他心里觉得哈哈腰难以接受,只不过是因为只有他一人弯腰有些丢人罢了,若是旁边有群人和他端着大碗去乞粥时一般模样,他有了遮羞之人就不会这么清高了”。
高文心还待再辩,杨凌笑道:“算了,你们两个的价值观完全不同,再争论也争论不出个结果来。”
成绮韵眨了眨眼,奇道:“价值观?”
杨凌顿悟失言,支唔着正不知该如何解释,那匹黄鬃马又飞驰回来,旁边伴着一匹神骏的白马,马上一个红衣似火的俏丽女子,边走边急问道:“真是没用,你虎哥怎么会受了伤的?人已到了什么地方?”
旁边粗犷的络腮胡子大声道:“我先进城来寻嫂子,虎哥也快进城了”。
马从旁过,马上的红衣女子星眸如电,瞧见杨凌站在棚下,显然还认得他模样,神情微有些诧异,她瞧见棚上悬挂着的杨字大旗,不禁嫣然一笑,向杨凌微微颔首示意,一阵风儿般地掠了过去。
成绮韵手托着下巴,转着眸子道:“这位红衣娘子好俊的骑术,大人认识她?”
杨凌摇头道:“她就是旁边那家杨家施粥铺的东家,昨曰有几个泼皮调戏她,我见识过她的武艺,十分了得,柳彪曾道在她手下自已走不过二十招”。
成绮韵忽地坐直了身子,喃喃道:“红衣娘子,武艺高强,你说她姓杨?刚刚她们说什么来着,我听见说什么虎哥?”
杨凌一笑道:“也许她姓杨,亦或夫家姓杨,她们口中的虎哥不知是她哥哥还是夫婿”。
成绮韵眉尖儿一蹙,狐疑地暗想:“不会这么巧吧?大盗杨跨虎敢来京城?”
只见一白一黄两匹马迎出没有多远,前方几匹马和一辆马车已迎了过来,双方停住说了片刻,便一同向回走来。杨凌站在棚下看着那队人马,成绮韵也站起来,袖着手走到他旁边,和高文心一左一右站定。
只见那队人马越行越近,杨凌踱出几步,站到了路边。马队到了跟前,那个红衣女子大声道:“何刚,去叫翠儿先把粥铺收了吧,我陪你虎哥先回城。”
杨凌的粥铺就设在城边官道旁,那马车近了,车帘儿一掀,有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探头向外望来,看着高大巍峨的城门喜道:“杨兄弟,这里便是京城了?”
他眼珠一转,瞧见杨凌,先是怔了一怔,然后惊喜地叫起来:“凌弟?你是凌弟?”
杨凌一怔,见那车上的人四十出头,长相倒不难看,只是神情猥亵,正满脸惊喜讨好地看着他,杨凌觉得有些眼熟,他拱了拱手道:“在下正是杨凌,你是啊!杨杨你是三哥?”
杨凌心里这个堵呀,这家伙不就是屡次想调戏幼娘、霸占他这一房财产的三哥么?怎么他也到了京师?
杨泉听他确认了身份,喜得连忙拍着车辕道:“停车,快停车,这就是我兄弟杨凌,是我本家兄弟,是大明内厂总督大人,哈哈哈哈”。
里边又钻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倒是眉目清秀,见了杨凌也喜悦地叫道:“凌叔?真的是凌叔叔!”
这人比杨凌还大着两岁,杨凌知道自已辈份高,当初死而复活,不少比自已大的男男女女都称呼自已叔叔,一时也没记起他是谁来,不过应该是杨家的人没错了。
旁边马上一个三十多岁,葛黄色袍子的大汉伸手拉住了骏马,抬腿跃下马来,粗犷笑道:“阁下是杨大人?草民杨福,见过大人”。
红衣女子也一跃下马,走到他身旁,秀眉微蹙,不悦地道:“虎哥,你”。那叫杨福的大汉扭头微微示意,红衣女子顿时会意闭了嘴。
成绮韵将他们神色都看在眼里,嘴角微微闪过一抹笑意。
杨泉见马车停下,和那个侄儿一起下了马车,迎上来道:“凌弟,这位杨家兄弟路上救了我们,还一路护送到京,是咱们的大恩人呐”。
杨凌虽然讨厌杨泉,对杨家也没什么感情,可是自已现在顶着杨家人的身份,便向那面色淡黄、浓眉如墨的粗犷大汉含笑施礼道:“多谢杨兄对我兄侄施以援手”。
那大汉一跃下马来,左臂就虚晃了几下,软绵绵的好似使不上力,这时连忙伸出右手拦住杨凌道:“大人千万不要客气,草民是驮马贩货的江湖人,可万万当不起您的大礼,路遇相助也是缘份”。
杨凌瞧见他另一条手臂虚垂不动,不禁问道:“杨兄的手?”
杨泉急道:“凌弟,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可以高来高去的道士,不知怎么和一个年轻人打了起来,那年轻人挨了一巴掌,到现在还晕迷不醒,常常呕血不止,正在车上躺着呢,这位杨兄弟被那道士在手臂上拍了一掌,就软软的使不上力了”。
杨凌见路上行人都渐渐围拢了来看热闹,便道:“我身边倒有一位神医,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同去你的住处,请她给你诊治一下,到那里你我再详谈吧”。
杨凌带着一身男装的成绮韵和高文心与他们一同向城里走去,一路上打听才知道鸡鸣驿也失陷了,这一次鞑子大举进攻边塞,烧杀抢掠尤胜于去年,显然是存心报复伯颜可汗爱子被杀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