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州,刺史府。
白幡满堂,中间一个斗大的“奠”字。
李继筠一身孝子打扮,穿麻衣、系麻绳,头系孝带,红着眼睛把最后一枚金锞投进火盆,在那蝴蝶般飞舞的灰烬中慢慢站起身来,同样一身孝子打扮的李丕禄连忙上前搀扶。
李继筠回过身,环顾厅中肃立的众人。
除了身旁的绥州刺史、堂兄李丕禄,厅中还有绥州治中从事楚云天、别驾从事吴有道、兵曹从事花小流等大小官员,人人都系了孝带,陪同他一起祭奠李光睿。
李继筠目蕴泪光,抱拳说道:“家父误中贼人歼计,以致战死疆场,我李继筠仓仓惶惶,落难于此,诸位大人仍能对我李家如此忠心耿耿,李继筠实是感激不尽。继筠今曰在我父亲灵前起誓,杀父之仇,李继筠必报!李氏江山,我一定要夺回来。还望诸位大人扶助继筠,功成之后,我李继筠与诸位大人无分彼此,同享富贵荣华,如有忘恩弃义之举,天地共诛之!”
众文武齐齐躬身道:“愿遵衙内号令,进退如一,生死与共!”
李丕禄连忙说道:“衙内,我等本就是李氏同族,夏州一脉,荣辱于共,生死与同,那是份内之举。李光睿大人的死,是衙内的血海深仇,也是我绥州上下的大仇,我绥州上下,同仇敌忾,无不愿顺服于衙内麾下,重振我李氏声威。”
李继筠握住他的手,感激地道:“堂兄,我爹没有看错你,堂兄对我父子,果然是忠心耿耿,小弟借堂兄这碗酒,敬堂兄与诸位将军,请大家满饮此杯。”
李断筠俯身自几案上端起酒碗,众文武轰然称喏,齐齐将一碗酒饮了,李丕禄放下酒碗,便削了一块鹿肉,殷勤地呈到李继筠的盘中,恭声说道:“衙内请坐。论起私谊,卑职是衙内的堂兄,可若论公职,衙内却是卑职的上司,如今李光睿大人早逝,我银州李氏,上上下下无不遵奉衙内号令,衙内直呼卑职的名姓便好,不必以堂兄相称,乱了尊卑上下的规矩。”
刺史别驾吴有道忙道:“是啊,李光睿大人虽死,夏州虽陷落杨浩之手,但是在我们心中,党项真正的主人,还是李光睿大人、李继筠大人,衙内不必如此客套,我们是衙内的部属,不是客人。如今处处危机,咱们还是尽快商量个对策出来,以求度过眼前的难关才是。”
李继筠道:“诸位大人请坐。”
众人在席上纷纷落坐,刺史治中楚云天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咱们李家虽吃了几个败仗,可杨浩何尝不是兵困马乏?依我看来,一时半晌,他是没有可能统兵来攻的。咱们可藉此机会广纳兵员、积蓄粮草、高筑城墙、深挖沟堑,以做应战准备。
衙内带来绥州的那百十来名侍卫,俱是夏州衙内侍卫亲军中的精锐,比起我绥州军士来要强上许多,做个侍卫太可惜了,回头不妨把他们都派为伍长、队长、都头等军职,我绥州兵马少经战事,如今有这些能征惯战的英勇之士为统领,相信可以迅速提高我绥州军力。”
别驾从事吴有道颔首道:“楚大人所言有理,我们还得加强与静州、宥州的联系,互通声息,相互呼应。如今,杨浩一下子增兵拓地,看似威风无限,可是现在他需要休养歇息,稳固已经占有的领地,而银州不可能养得起这么多兵,这么广袤的地盘都被他占了去,他自然要分兵驻守以保境安民。
等他忙完了这些事,对我们的威胁就没有这么大了。只要我们保得住绥州城,随时可以轻骑四处,袭其领地与子民,让他顾此失彼,首尾不得兼顾,杨浩能以区区芦州一席之地,称霸于西北,咱们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又有何不能?”
众官员纷纷点头称是,李继筠见众人斗志昂扬,不由容颜大悦,这时司录参军赤义乎鲁鲁忽然急步走进,面色沉重。李丕禄一眼看见,便拍着席子道:“赤义乎鲁鲁,过来坐,你可收到了什么消息?”
赤义乎鲁鲁走到李丕禄身边,跪坐说道:“衙内、刺史大人,下官刚刚收到消息,杨浩已向朝廷上表请功,遍赏三军,士气振,杨浩正调运粮草,加紧备战,同时与府州折御勋、麟州杨崇训也是往来不断、密切联络,据属下派出去的探子得来的确切消息,杨浩已然决定……一个月后,兵发绥州,一鼓作气将我绥州拿下!”
厅中立时静寂一片,众文武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李丕禄怪叫一声,惊怒地道:“杨浩久战之兵,还敢马上伐我绥州?”
赤义乎鲁鲁沉重地道:“刺史大人,杨浩的兵虽经久战,可是刚经大胜、又经犒赏,可谓士气如虹,军心可用。再者,杨浩打得是奉诏讨逆的旗号,可谓一呼百应,如今不但麟州、府州兵马尽为其调用,党项七氏以野离氏少族长小野可儿为统帅,也集结了四万精兵,随时准备应诏出战。
同时,杨浩又持圣旨下令,自横山诸熟户部落中抽调勇士计两万人,自吐蕃、回纥部落抽丁组伍,建军两万人,杨浩现仅银州一地就有雄兵六万,麟府两州至少可出四万人,也就是说……杨浩可集结的总兵力……有十八万控弦之士……”
厅中顿时一片倒抽冷气声,赤义乎鲁鲁低声道:“衙内,刺史大人,我部三万兵马,若在十八万大军的重重围困下,能守绥州到几时呢?”
李丕禄的脸色变的十分难看,沉默半晌,咬牙切齿地道:“这真是墙倒众人推啊,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线生机了么?”
李继筠突然问道:“静州、宥州那边有什么消息?”
别驾吴有道说道:“衙内,李光睿大人身故以后,石州守军因即将陷入腹背受敌之窘境,遂主动撤退,将石州的子民、粮帛、军队,全部撤往宥州了。如今静州、宥州正各自加固城防,严阵以待,防范杨浩攻击。石州陷落之后,长城门户洞开,夏州与银州之间已无障碍,杨浩若是豁得出元气大伤,一鼓作气灭我绥州,他是办得到的。”
李继筠咬牙道:“静州宥州各自备战?杨浩兵力如此庞大,那还不是各个击破?杨浩兵马虽众,可是这些人马大多是战时为军,平时为民,他们需要耕种放牧,养活部落与家人的,所以绝不可能久战,如果能使静州、宥州出兵,共同牵制杨浩,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还怕杨浩不收兵?”
治中从事楚云天道:“衙内,银州、石州、夏州三州落入杨浩之手,将我静宥绥三州分割了开来,如果想要静宥两州发兵来援,却有三个大患:一:宥州若精锐尽出,夏州自后出兵,宥州岂不有失?二:自宥州至此路途遥远,党项七氏尽皆效忠于杨浩,恐怕粮道会被断掉;第三:就算静宥两州倾巢出动,兵力仍远逊于杨浩,如果杨浩围城打援。恐怕静宥要先于我绥州被吃掉了,所以,静、宥两州刺史恐怕是不会贸然出兵的。”
李丕禄呼吸越来越是沉重,忽地大喝一声,拍案而起道:“纵有百万兵来,又有何惧?绥州只有战死的李丕禄,没有投降的孬刺史!衙内,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咱们尽起绥州兵马,趁他兵马尚未集结,先杀向银州,与他拼个鱼死网破罢了!”
楚云天提高声音道:“刺史大人,我们不可逞血气之勇啊,杨浩十八万大军虽尚未集结,可银州一地现有兵力也远胜于我绥州,我们若弃了城池主动去攻,那便是抑长扬短,恐怕……要败的更快了。”
李丕禄怒道:“攻也不成,守也不成,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坐以待毙么?”
兵曹从事花小流忽然沉声道:“衙内,刺史大人,下官倒是有个主意。”
众人一起向他看来,李丕禄按捺不住,急忙问道:“你有什么主意,快快讲来。”
花小流向李继筠拱手道:“下官想知道,衙内是想做那自刎乌江的楚霸王,图个一时痛快,还是想做那卧薪尝胆的勾践,争个千秋霸业?”
李继筠目光一凝,沉声问道:“做楚霸王要如何?做那勾践,又待如何?”
花小流道:“衙内如果愿做楚霸王,卑职等便尽起绥州兵马,随衙内与那杨浩决一死战,杀他个轰轰烈烈,痛痛快快!衙内若想做勾践么,下官倒是有个主意,叫那杨浩再也找不到理由出兵,静、绥、宥三州得以保住,咱们休养生息,积蓄实力,将来未必就没有机会重新扭转西北局面。”
李继筠动容道:“你说,如何让他出不得兵马?”
花小流微微一笑,从容说道:“衙内,西北诸藩间虽常起战事,但是自我们先后归附宋廷以来,彼此间的战事虽然仍不时发生,比起以往却收敛的多,凡有战事,多以削弱对方为主,少有侵城占地的,真有战事,也都是打的‘匪’与‘剿匪’的旗号。
比如说,咱们李氏派兵劫折杨两家粮草、攻打麟府两州堡寨时,打的是马贼的旗号,折家出兵对付咱们的兵马时,打的是剿匪的旗号,何以如此?因为名义上,咱们头上顶的都是大宋的天,身上穿的都是大宋的官袍,如果诸藩之间公开打打杀杀、争城侵地,那分明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这一次,李光睿大人攻打银州,那是因为银州本就是夏州辖下,大人打得是光复银州的旗号,本想着一攻而克、木已成舟,到那时朝廷也只好做做样子,然后顺理成章地把银州重新划归大人辖下。而杨浩自汉国退兵,仓惶之际,也没忘了向朝廷讨一道伐逆的诏书,如此种种,全因为不管我们在西北真正想做的是什么,这个大义的名号暂时还是要的,至少面子上要做到出师有名,这样朝廷一旦怪罪下来时,我们都有斡旋的余地。”
李丕禄不耐烦地道:“你啰哩啰嗦的,倒底想说甚么?”
花小流道:“刺史大人,谁都知道,咱们静、绥、宥三州,本是李光睿大人辖下定难五州中的领地,咱们三州的刺史,都是李光睿大人的部将。可是……至少名义上,静、绥、宥三州是大宋朝廷的领土,刺史大人您,接的也是大宋文思院所铸的官印,受的是大宋皇帝所封的官职。”
说到这儿,花小流狡黠地一笑道:“李光睿大人伐银州时,我静、绥、宥三州不曾出动过一兵一卒,那么……杨浩要讨逆?谁说我静绥宥三州也是叛逆,需要他杨元帅出兵讨伐呢?只要衙内向朝廷主动请罪,自请为质人,这样一来,明着是自投罗网,实则是保全自己,避免给予杨浩借口继续追杀。而我静、绥、宥三州,也可同时上表,自陈清白,求朝廷作主。”
李丕禄先是一呆,随即怒道:“岂有此理,难道要我李丕禄将衙内逐出绥州,撇清自己以保安危?呸!死则死矣,那样猪狗不如的事,我李丕禄绝不会去做!”
花小流忙道:“刺史大人息怒,您误会了。卑职的意思是,朝廷未必愿意让杨浩一统西北,趁机坐大。可是如今这种情形,杨浩有圣旨在手,已然占了先机,朝廷纵然不情愿,那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可要是衙内依照下官的主意去做,那就给了朝廷一个台阶,朝廷也就有了借口进行干预。”
花小流说到这儿,顿了一顿,等着众人消化了一下他说出的话,才继续说道:“静、绥、宥三州因此必可得保,杨浩除非现在就肯与朝廷翻脸,否则绝对找不到借口攻打我们。如此,衙内可以在汴梁卧薪尝胆,一面使金银多多结交朝臣权贵,一面暗中控制我静、绥、宥三州的复兴大业。而我三州则可以在此期间休养生息,积聚实力,同时秘密联络吐蕃回纥各部……”
楚云天讥笑道:“花大人,你也太过异想天开了吧?我们李氏和吐蕃、回纥征战多年,彼此死伤无数,你居然说联络吐蕃回纥各部?”
花小流道:“不可能么?”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们和吐蕃、回纥的头人们并没有私仇,争的都是地盘、都是得益。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却有永远的利益。火山王杨衮趁折家自顾不暇的时候霸占了麟州,折家却因我李家势大而与之结盟。当吐蕃和回纥渐渐意识到杨浩的威胁时,为什么不会与我们结盟自保?”
楚云天为之语塞,花小流又转向李继筠,拱手道:“衙内,等到时机成熟,朝廷有心借衙内之力制衡杨浩的时候,衙内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重返西北,在朝廷的暗中扶持下,率领我三州兵马,重走今曰杨浩以弱胜盛,夺我夏州的崛起之路。一起一伏,一盛一衰,周而复始,因果循环!一个新的轮回将再度开始”
“荒谬!一派胡言!”
李丕禄脸色铁青地道:“这全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朝廷会乖乖按照你的想法走么?衙内若主动向朝廷请罪,固然不会有杀身之祸,可是十有**要以待罪之身予以软禁呢,西域之猛虎,囚禁汴梁之高墙,岂非生不如死?你这混帐东西贪生怕死,竟出这样诡计害我兄弟,陷我李丕禄于不义之地。来人呐,把他给我……”
“且慢!”
李继筠出声喝止,沉吟说道:“花大人所言……未必不可行。”
李丕禄惊道:“衙内,你怎可相信他的异想天开?”
李继筠摇头道:“不然,我爹说过,赵光义并不信任杨浩,当初调他的兵伐汉国,赵光义未尝没有借我李家的刀,削他杨浩势力的意思,可惜……杨浩太过歼诈,我们袭银州不成,如今这一纸诏书,倒是被他大肆利用。朝廷大杆大旗,他可以扛,我当然也可以。”
李继筠猛地抬起头来,沉声道:“花大人的主意不错,这是我们目前摆脱杨浩的唯一手段,就按花大人的意思干吧。堂兄,我去朝廷为质,做他一回勾践!这西北,就全都拜托堂兄了。”
“衙内!”
李丕禄握住李继筠的手,激动地道:“既然衙内要做勾践,那我李丕禄就为衙内做一回文种!”
“你我兄弟同心,再创李氏霸业!”
※※※※※※※※※※※※※※※※※※※※※※※※※麟州,杨家城。
这里同样设着一座灵堂。
杨崇训眼部中箭,毒素直入脑髓,本来已是神仙难救,只是他放心不下儿子,凭着一股坚强的意志挣扎着生命,殚精竭虑地为自己安排后事、为儿子安排出路,等到他听说大哥未死,而且已赶回麟州,心神一懈,这油尽灯枯的生命便也到了尽头。
杨崇训自少年时便离开杨家,扶保汉国,后来又改随了刘姓,如今自己兄弟已成为杨氏家主,他这个长兄的身份未免显得尴尬,所以他本来是不想再去见自己兄弟的,可是当他听说杨崇训身受重伤,已将不久于人世时,这兄弟之情终于压过了一切,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麟州。
当他赶到麟州时,杨崇训已是气息奄奄,杨继业快步走进久违二十多年的杨家老宅,一进祖屋后宅杨氏家主的居室,就见杨崇训身边已围满了杨家的文武部将,见到自己大哥出现,杨崇训独目怔忡良久,才依稀认出自己的胞兄。
二十多年未见,当初风华正茂的少年,现在已近中旬。如今相见,往事历历在目,恍若梦镜,杨崇训与杨继业痴痴相望良久,突然热泪长流,颤声说道:“大哥,你……你终于回来了。”
杨继业目蕴泪光,缓缓走到他的身边,轻轻蹲下,握住他无力的手,低声道:“二哥,我回来了。”
杨崇训哭得就像一个孩子,泣不成声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哥,这麟州城,本该是你的,如今兄弟不成了,就把它……交还给你。”
杨继业握着兄弟的手,目光渐渐蕴起泪光,许久才道:“二哥,为兄听说你因伤病重,这才赶回见你。为兄如今已投效于杨浩大人麾下,这麟州城,我不会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