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大雪,新整修的驿道铺满煤渣子,成千上万的人马踩踏而过,还是留下一地的泥泞。
沿路诸乡司连夜征用役夫劳力,整修道路。
虽说再过两天,气温越发寒冷,踩踏消融的浑浊雪水,会将道路一整天都冻得结结实实的,但也需要及时将路面摊平整,才能保障后续物资源源不断的用车马快速运往潢川。
只不过,征用的役夫劳力,似乎略微多了一些,而成百上千的民夫,拿着木锹等简陋工具,顶着凛冽的寒冷,踩踏雪地劳作,条件极为艰苦,却没有几个喊苦叫累的。
棠邑军自春后收复霍州、寿州中部地区以来,先是废除既奴婢贱籍,对豪族大户的田地直接进行征没。
豪族大户没有第一时间逃走的,则都作为战犯集中关押到苦役营进行改造。
征没的田地分配给在实际耕种的贫困佃农及奴婢,仅仅需要这些佃农、奴婢家庭每年农闲时节累计为乡司修路、修渠等事出三个月、连续十年的义务工折抵便可;当然这些民户家庭有丁壮应募兵役者,连这一点折抵也直接免除掉。
对新收复的县都免征今年的夏秋粮税及丁口赋。
而即便是丈量田地之后摊丁入亩,明年将统一征收新的田税,也仅有寿州军之前各种征敛的一半以下。
棠邑所辖诸州县,今后都直接免除掉繁重的徭役。
此时征用民夫修缮道路,都会由乡司支付工钱或者直接折抵明年摊丁入亩后新征收的田税。
对于寒冬时节憋在破落窝棚里的闲散壮劳力而言,参与修路,不仅能多得一份收入,还能节省家里的吃食,哪里会觉得辛苦?
夏秋时,潢河、灌河等流域虽然水患极为严重,但田宅被大水冲毁的上万民户,都被迁往巢州北部及滁州境内安置,留下来的民户都没有怎么受到水灾的影响,夏秋粮收成都比较稳定,省吃俭用,熬到明年夏粮收割是绝对没有问题了。
甚至还有一部分人家,胆子稍微大一些,便拿出一部分多余的粮食来,为家人换购几件新衣裳,或添置几件趁手的农具,或买上两车石灰,雇请同村的青壮帮着将破陋的屋舍稍稍修缮一二,再打个新茅草顶遮风挡雨,日子看着就滋润起来了。
而乌金岭一役时,寿州军从皋城等县强征三万多民夫,负责修造道路、营寨、运输粮秣,甚至作为杂兵驱赶上战场消耗棠邑军的实力,在寿州军溃败后,这些民夫除了少数陆续逃回来的,有两年多时间绝大多数人都没能返乡。
这些民夫都是壮劳力,对他们的家庭来说,仿佛主梁塌了一般,却不想今年春后,两万五六千户人家不仅跟自己失散这么久的父亲或儿子或丈夫取得联系,还得知他们都正式成为棠邑军的将卒。
对挣扎在底层的贫民而言,得知家人安然无羡,就已经是天大的喜讯;接下来,除了乡司对将卒眷属的配田,一律是照户均十五亩无偿配足,五年正卒服役期间,田税减半征收之外,每名将卒除了从春季之后就正常照正卒计饷外,还都补发五缗不等的屯营辅兵军饷,以备其家小能得到更好的安置。
想要争取世家宗阀的支持,会相当的复杂,但要争取苦苦挣扎在生存边缘的底层贫民及奴婢的支持跟拥戴,却直接而简单。
当然,这背后需要足够强大的财税收入及大规模基层胥吏形成的组织力作为支撑。
一队队兵马从村寨前面过去,带来的不是战争将至的压抑跟恐慌,而是整天有成百上千的青壮年跑到乡司,询问制置府有没有招募新兵的计划。
乌金岭战事期间被寿州军强征的民夫,有一部分人乃是家中独子,或兄弟、或父子同时被征入军中。
而无论是遵照当世传宗接代的传统,还是确保民户都有青壮劳动力在家,春季过后收复霍州中部地区之后,韩谦下令将差不多三千余将卒补发的辅兵军饷后清退回家。
这部分人更是急切着想要重返营伍。
棠邑军的正卒,衣食住行的标准都要比当世底层贫民高得多。
立功有赏,能熬过几期的扫盲班、识字班,得任武官,再退回到地方就能任吏,即便这个对普通将卒来说有些远,但在役期过后,编入预备役,还能享受减半的薪饷,再从预备役退下来,还能享受一部分薪饷到老。
对于几十年来在生存边缘挣扎着的淮西子弟而言,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去?
哪怕是作为随军民夫,也能享受屯营辅兵的待遇,比寒冬时节闲在家中找不到生计要强。
而为缓解巨大的军资压力,韩谦不可能无限制的扩充兵马,甚至一直想着压缩现役兵马,但值此形势危急之时,为了保证短时间内有快速扩充兵马进行集结的可能,在苏烈、何柳锋、谭修群诸部西调的同时,制置府则同时下令诸乡司在原有的工造计划之外,新募一百到三百名修路役工。
目前制置府辖二十七县、一百八十九处乡司,通过这种方式,实际使得近四万名青壮处于半动员、半备战状态之中。
这其中差不多有半数青壮劳力,则分布在始于巢州北部,经安丰寨、皋城前往乐安、淮阳山北侧的驿道附近。
这条驿道历史悠久,目前也是从巢州、滁州通往潢川、乐安的主要陆路通道,沿途跨越多条源出淮阳山北麓、东北麓、流入淮河及巢湖的水道,每遇溪河则建有渡口、浮桥,每隔二三十里也建有驿站、驿铺。
安丰、皋城、殷城、新经等寿州、霍州中南部以及巢州北部的主要城寨,都分布在这条驿道附近,是淮西中部地区人烟最为绸密所在。
而沿这条驿道,往西跨过潢河之后,便是东距罗山城仅六十里的乐安城。
从乐安城沿潢河往北四十里不到,则是光州旧治所在的潢川城。
潢川城分东西新旧两城,夹潢河而立,互为犄角,防御形势极好,但乐安城距离罗山更近,后续往西翼调动的兵马,自然是都往乐安进行集结。
除了淮阳山北面的驿道外,从龙潭河上游河谷往南淝水上游河谷,再经华柱峰栈道走进白水河河谷,一路从淮阳山腹地新修的道路通过,则能直接进入潢河上游,再沿潢河而下,则入乐安城。
这条在过去两年时间里加紧新修出来的通道要狭窄、曲折得多,但这条通道作为补充,能叫淮阳山里的人力、物资充分发挥作用,同时也无惧淮阳山北面的通道有可能会被袭忧来的寿州军斥候兵马截断,还能更加隐蔽棠邑军的集结调动,则更显得意义重大。
一队队人马往乐安方向集结,而在乐安县境内,孔熙荣更是早一步在县境西翼修建一批兵营寨垒。
十一月中旬,就在临晋侯李长风、工部侍郎周元等人于朝堂上强烈驳斥韩谦敦促一个月内快速解决罗山守军的奏疏之时,以何柳锋为主将、苏烈为副将的棠邑前锋军一万两千名精锐兵马,则已经进驻在谷水河东岸入驻的营地,距离罗山城仅不到三十里。
而左龙雀军在谷水河西岸的核心营寨之一,独山驿距离棠邑前锋军的主驻营地仅五百步,实际就相当于隔谷水河而相望了。
前锋军抵达谷水河东岸之后,并没有停止下来等候进一步的命令再行动,而是分出一股股兵马沿谷水河东岸扩散,占领、控制多处更容易渡河的地点——襄北军在河岸对面组织成百上千的民夫,每天凿开河冰,使得谷水河十一月下旬都没有彻底的冻结起来。
除此之外,从河朔南归之后调到孔熙荣帐前任职的韩豹,这次与王樘也编入前锋军序列,各自率领千余精锐步卒,直接挺进谷水河上游的两翼河谷,对谷水河上游的山寨展开清剿。
去年秋冬,孔熙荣率部进入淮阳山北坡山区,发动底层贫民及奴婢暴动,反抗豪族大户压迫盘剥时,仅仅限于潢河上游以东的区域。
而谷水河上游山区,邻近襄北军控制九里关、灵山大营,距离乌金岭颇为遥远,又由于沿谷水河而上的山区,地势相对平坦,容易被潢川与乐安的驻兵攻进,因而去年大规模发动底层贫民及奴婢暴动,就没有将触手伸到谷水河上游的沿岸山区里来。
虽说谷水河乃是罗山与乐安、潢川两县的分界界河,但谷水河上游河谷,宣溪湾、高化店埠等地,传统上却又是隶属于罗山县。
至少韦群出使大楚提议蜀楚联军进攻关中之前,韩谦并没有想着要跟李知诰搞军事对峙,甚至谷水河中下游东岸地区仅派少量的哨骑,都没有建造固定的营地,自然也没有想着去控制谷水河上游的山区。
不过,在韩谦下决心将温氏族人劫持到棠邑之后,谷水河在西翼变得更加重要,西翼对谷水河上游山区的态度,也随之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就在两三个月前,不仅仅局限于沿着谷水河东岸抢修数座永备型营寨,孔熙荣同时分派上百名精干人手,潜进临近九里关的谷水河上游河谷山区,暗中联络、鼓动山寨里的底层贫民及奴婢。
现在到了收获的时候,韩豹、王樘精锐兵马直接进山,叩开一座座山寨,不顺从者则从内部发起暴动,里应外合,将山寨强行攻克,废除奴婢旧制、镇压豪民大户,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地区上万名底层贫民、奴婢发动起来,建立两处乡司,并征调两千精壮,将兵马扩编四千余人,驻扎在谷水河出剪子岭、东距襄北军灵山大营仅二十余里的峡口附近,威胁九里关到灵山大营以及从灵山大营到罗山城的侧翼。
寒冬时节,溪河枯瘦,很容易就对谷水河上游进行截流。
而同时大量石灰、石泥、青砖、条石等建造材料,通过上千匹骡马,从潢川、乐安、殷城、新经等地源源不断的往剪子岭峡口运送过来,组织成百上千的精壮劳力在附近山岭的砍伐林木。
这么大的动作,显然不是仅仅想在剪子岭峡口修两座营寨,并用浮桥连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