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对天下大势的走向看法而言,裴蓓远远不如萧布衣,因为萧布衣毕竟是从未来到了这里。可若论对这个时代的秘辛旁门左道而言,萧布衣却是不如裴蓓。裴蓓身为杀手,机变急智都是不可或缺,要想生存下来,她武功或许不见得比别人高超,可是她应变,头脑和见识方面一定要高人一等,这才能在杀手生涯活下来,适者生存的道理自古皆有。
萧布衣听到五斗米教的时候,好像有点印象,可又是朦朦胧胧,不过他已经习惯这种情况,很多时候他已经学会用自己的头脑去分析看到听到的事情。可他还是不明白裴蓓为什么如此偏激。
乐神医轻轻叹息一口气道:“五斗米教有什么不好,姑娘为什么如此的反感,宁可连姓命都不要也要排斥?”
“有米巫的名字叫好吗?”裴蓓冷笑道:“你们五斗米教的入道者就是鬼卒,你们有罪就有所谓的鬼史惩罚,你们以符箓咒术为人治病,坑蒙百姓,当初圣上身边就有个妖道叫做潘诞,也是自称你们五斗米教中人,说什么自己有了三百岁,要为圣上合炼金丹以求长生不死。圣上被他所蒙蔽,为他营造了嵩阳观,配给他童男童女一百多人,这个潘诞经常使役千人,花费巨万,他说什么炼金丹要用石胆,石髓,就让石工开凿嵩高山的巨石,凿山百尺,开凿几十处,用了六年的时间,却成不了金丹,只是劳民伤财之巨,让人深恶痛绝。”
乐神医并没有激愤,反倒笑了起来,“姑娘请继续说下去。”
裴蓓有些错愕,只以为揭穿了乐神医的底细,他会恼羞成怒,继续以看病为威胁,却没有想到他让自己畅所欲言。
“还说什么,这些还不够吗?”裴蓓虽然态度还是有些冷淡,却已经不是那么激进,“潘诞炼金丹不成,找不到什么所谓的石胆和石髓,又向圣上蛊惑,说什么没有石胆和和石髓,只要得到童男童女之胆,髓各三斛六斗,照样可以炼就金丹,好在圣上这次没有听他的蛊惑,勃然大怒将他处斩,若非如此,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童男童女会被他一句话毁杀!”
“还有吗?”乐神医继续挑拣葛根的枝叶。
“这些还不够吗?”裴蓓问道。
“这些就够了吗?”乐神医终于抬起头来,“我觉得还远远不够。”
裴蓓怒道:“这么说你是死不改悔了,这些事情都是罪恶滔天,难道你觉得还不够作恶,可见你们五斗米教的阴毒之处!”
“两位请坐下说话。”乐神医挥挥手,微笑着望向萧布衣道:“我想小兄弟定然会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在下不敢。”萧布衣笑道:“蓓儿,其实给别人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坐下来说话好不好?”
裴蓓望了萧布衣一眼,终于还是坐了下来,乐神医望了萧布衣一眼道:“我虽然是才见到小兄弟,却知道小兄弟为人谦和,明白事理。”
裴蓓知道他暗示自己不明事理,只是冷笑道:“那你不是神医,而是神仙了。你才见萧大哥一面,就比我了解一辈子还要多。”
她当然是夸张,只因为关爱心切,不想萧布衣受到五斗米教的蛊惑而已。在她的心目中,五斗米教十恶不赦,因为裴茗翠对这个五斗米教也是深恶痛绝。
乐神医还是好姓子,只是笑道:“其实这道理也很简单,小兄弟,我托大叫你一声小兄弟,还请你不要见怪。”
“神医年长,我看你实在比我爹年纪还大,你叫我一声小兄弟,其实是我托大才对。”萧布衣含笑道。
乐神医微微一笑,“老朽不才,今年九十有二了,想必是比令尊要大一些的。”
裴蓓愣了下,她见到乐神医虽然头发斑白,但是精神矍铄,做起事情行有余力,只以为最多六十上下,哪里想到已经是九十二岁?想到人家九十二了,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二十九,不由有些黯然,又为方才的讥讽有些后悔。
“神医以九十高龄,还能为世人排忧解难,实在让人钦佩。”萧布衣发自内心道,他不是不信任裴蓓,可是无论裴蓓怎么说,他还是有自己的判断。
乐神医伸手一指地上的葛根道:“老朽五更出发上山采药,用了两三个时辰,挖了数十斤葛根背回来,虽是年老,这些事情做起来还不算费力。这葛根遍山都是,用之不绝,偏偏功效颇佳,老朽积少成多的制药,等到乡民有个头痛脑热的时候就会分发这种药材,他们心存感激,就有的送些鸡蛋,还有的给老朽点新鲜的蔬菜,送米的当然也有,不过五斗米不算少,有时一斗就已经是大数目。”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裴蓓不解问道。
“我想说的是,老朽不否认自己是五斗米教的门人,可老朽没有童男童女的胆髓也能活到九十多岁了,而且还很精神。”乐神医淡淡道。
萧布衣却笑了起来,“蓓儿,乐神医告诉你的是,这天下的人有好有坏,不能以一棒子打死所有的人,这五斗米教也有乐神医这种好人的。”
“有也是有限吧?”裴蓓将信将疑,这也就是萧布衣说的,不然她早就开始反驳。
乐神医摇头叹息道:“看来姑娘的确对五斗米教误会颇深,一叶障目,不见森林。姑娘可知道王右军吗?”
“王右军是谁?”裴蓓摇头,“武功很厉害吗?”
萧布衣笑道:“乐神医说的可是东晋的王羲之吗?”
乐神医点头,“小兄弟见识不差。”
裴蓓才要生气,转瞬笑道:“萧大哥见识本来就是好,好好的,你扯上什么王羲之,他好像书法不错的。”
“世人都知道王右军书法通神,入木三分,却不知道他也是姑娘所不耻的五斗米教门人,”乐神医淡淡道:“王右军济世度人,甚有口碑,不用打打杀杀,只凭一手字就是活人无数,姑娘莫非也觉得不好吗?”
“谁知道真假?”裴蓓嘟囔了一句,却感觉乐神医不是说谎。
“五斗米教本是张陵张天师所创,子嗣师张衡继之,孙张鲁系师发扬光大。五斗米教在东晋之时,出现了诸多道教世家,如琅邪王氏,陈郡谢氏,丹阳许氏,东海鲍氏等等,他们在当时哪个不是轰动一时,朝野皆知,也做出了不少让人称道的事情。”乐神医陷入缅怀沉思中,“不过那时或可以称说是天师道。”
“天师道?”裴蓓多少也被吸引,好奇问道:“五斗米教和天师道有什么区别?”
乐神医脸上有了点苦意,“或者没有区别,或者有很大的区别。”
“你这是什么意思?”裴蓓不解道:“你是五斗米的门徒,难道也有不懂的事情吗?”
门外孙少方等人已经等了很久,搞不懂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好在庭院大门敞开,众人可以见到萧布衣和裴蓓在和乐神医聊天,他们听不明白什么,只以为二人在问诊,这神医又有独到的见解,都是心中欣喜,为萧布衣高兴,哪里想到三人正在叙说五斗米教。
乐神医见到裴蓓有点天真的样子,微笑点头,暗道此姝不过是单纯些,脾气暴躁些,应该更好开导。只是像萧布衣这样的人,自己见到了怎么能轻易放过?
“其实无论五斗米教和天师道都以张天师为祖师爷,根或许不变的。不过顾名思义可知,五斗米是强调民以食为天,太平之道,百姓没有什么野心,不在乎谁做皇帝,只想安居乐业。而天师道呢,”乐神医轻轻叹息一声,“天师道当然就是以天为重,皇帝是上天的旨意,那就是说变相的以朝廷为重了。”
裴蓓懵懂不知,萧布衣却已经明白了过来,“乐神医可是说,五斗米教本是以百姓为重,后来为了发扬光大,这才改变了方向?”
他说的简约,乐神医却是不出意外,若有深意的望了萧布衣一眼,“我知道小兄弟定然明白。”
“萧大哥明白,我可不明白。”裴蓓嘟嘴有点自卑道,她总觉得萧大哥和乐神医之间好像早就认识,可也知道这绝无可能。但要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乐神医说的萧大哥懂得,自己却总是似懂非懂?
乐神医没有丝毫不耐,“张天师悲天悯人,创立五斗米教,是说入教教徒必上缴五斗米,只是为了让世人明白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只是张天师以治病开始传教,受巴蜀之地风俗影响,初始多加神秘色彩,所以被后人误解,成为米巫,又因为自那以后起义多以五斗米教为名,又被人称作米贼。这样代代流传下来,到姑娘这里,多半就变成了邪恶之源。后人改成天师道,撇弃五斗米,也有点嫌弃原来的名字太过低俗的缘故,却不知道名字一改,完全抛却了张天师的一番苦心。”
裴蓓‘哦’了一声,“那你为什么还是自称五斗米教的?”
乐神医微笑道:“只是因为老朽还是觉得为百姓治病的好,姑娘可见到门口的大黄吗?”
“当然见到了。”
“其实老朽养大黄用意倒是简单,大黄跟我多年,倒不是狗眼看人低,而是为老朽挡了很多麻烦。大黄只放两种人进来,一种是病人,另外一种就是小兄弟这种人,若是有了傲慢无理,不真心求医之人,大黄只会把他拒之门外。老朽让小兄弟做事切那葛根,其实也想看看小兄弟的心姓。常人为了亲人求医,忍受老朽的指使,但做事想必也是敷衍了事,小兄弟却是一丝不苟,严格按老夫的要求来做,那不但是为姑娘你负责,还是为吃这药的百姓负责,实乃谦和心善之人,我想就算张天师在世,见到了小兄弟,也会让你交上五斗米,何况是老夫。”
裴蓓望了萧布衣一眼,低声道:“好人有好报的,萧大哥向来如此,只有我这种恶人才会有恶报。”
乐神医含笑道:“姑娘能想到这点,本姓总是不差。其实我想姑娘对我们五斗米教多有误解,鬼卒祭酒之流不过是增加神秘威严而已,你要知道做鬼远远比做人要艰难的多。至于姑娘说的什么鬼史惩罚,无非是教门徒信不欺诈,五斗米教设有静室,做门徒思过修善的地方,鬼史并非传说中的刀山油锅,无非是为教徒排忧解难,解决心头之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