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军文,放在李渊的案头。
李渊双眉紧锁,沉默无言。西京、东都,相隔八百余里,可他已经感觉到那面沛然的压力,虽然他早知道对决不可避免。
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做的决定,是否正确。
当然他的这个决定,少有人知道。
如果再重来一次,每次李渊想到这里的时候,其实和窦红线没有什么区别。他多半还会选择这条路,这条路是他的选择,他一定要走下去,别无选择。他和窦建德、萧布衣一样,都没有回头路,他们三个人,注定只能活一个!
他们虽是帝王之像,可存活的几率,甚至比百姓还要低。
他不能先丧士气,因为鹿死谁手,还不得而知。他已调动了天底下,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准备和萧布衣决一死战。
这些年的暗中谋算,终于要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
窦建德又败了,不出乎他的意料。因为伊始的时候,他就没有想到窦建德会胜。窦建德毕竟还是个泥腿子,在他和萧布衣的挤压下,所有弱点、缺点全部爆发。
窦建德看似从容,其实并无大志,李渊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眼中都有讥诮。
这个迹象早有先兆,谁都认为窦建德和薛世雄的一仗不可能赢,其实就算窦建德自己,都没有想到赢。可世事往往如此好笑,结果是窦建德赢了。窦建德一仗不但赢了隋军,还赢得了河北,甚至赢得了争夺天下的资格。
但窦建德并没有准备好,他太优柔寡断,太胸无大志。他得到了河北,就像暴发户蓦地继承了万贯家财,却不知道如何使用。相对他李渊早早地瞄准了太原,志在关中以取霸王之业,相对萧布衣早早的取下了襄阳,图谋东都江南而言,窦建德在争夺天下的过程中,显得十分的幼稚。
一子不慎,可招致满盘皆输。窦建德尽是错招,不输才怪。
李渊想到这里的时候,微有郁闷。他不是郁闷窦建德的输,而是苦闷裴矩、杨善会也一股脑的输了出去。
裴矩实在让他失望,李渊握紧拳头,砸在桌案之上,神色严峻。
太平道到如今,其实也损失惨重,李渊只期冀裴矩能杀死萧布衣,那他对阵河北军,就算对裴矩也不会如此吃力。但人算不如天算,萧布衣锐不可挡,又逃过一劫,最终看起来还是要他和萧布衣决出胜负。
汜水一战,河北军损失惨重,窦建德兵士虽还有,可良将近乎损失殆尽。窦建德退守牛口,期冀杨善会出奇制胜,窦建德当然还不知道裴矩也参与其中,不然他对杨善会也不会如斯信任。
杨善会分析入理,果然等到萧布衣入彀,可却被萧布衣趁机反布杀局,斩了裴矩的一臂,反击杀杨善会数百精英。窦建德知翻身无望,惶惶退却。可还是放心不下杨善会,于是命令刘雅、杨善会共同断后,自己亲自领军退守黎阳。没想到萧布衣竟然猜到他们要跑,在飞龙渡、鬼见愁布下埋伏。结果杨善会果然非同凡响,所率兵士安然回转,刘雅却是被秦叔宝击败,数千手下丧尽,只余十几骑逃到黎阳。
窦建德带兵东进,过运河,到酸枣县的时候,又和突然杀来的程咬金打了场恶战。河北军急于归转,又让程咬金胜了一场。
等到窦建德退到黎阳的时候,八万余的兵马,又折损了一两万,士气低落。
窦建德败的没有脾气,让王伏宝、刘黑闼弃东平,过黄河到北岸,扼守临河、武阳两县,和张镇周暂且隔河相对。
罗士信虽极力反对,说如此一来,几乎算是放弃了才得到的山东全境,更会加速徐圆朗的投降。但毕竟窦建德为大,罗士信已失信窦建德,反对无效。
李渊其实也了解窦建德想法,眼下西梁军气势如虹,开始全力反击。窦建德只怕实力再次受损,索姓放弃占领之地,龟缩河北,要和萧布衣僵持一战。
西梁军眼下分三路出兵,一路由河内通守孟善谊领兵,取回新乡,进逼卫县,直面黎阳。另外一路却是由萧布衣亲自指挥,秦叔宝任行军总管,从荥阳出兵,夺回济阴、东郡,和黎阳隔河相望。另外一路却是张镇周领军,因王伏宝退守黄河以北,张镇周从东平出兵,进攻鲁郡,兵围任城,徐圆朗已陷绝境!
这对徐圆朗来说,无疑是很残忍的事情,因为他曾经有过希望。还有什么比希望才起,又被打破还要残忍?
萧布衣的意图已很明显,对抗河北,先灭徐圆朗后,然后尽取山东之地!
窦建德犹犹豫豫,屡丧时机,萧布衣的作战意图却是坚定无比,稳扎稳打。
李渊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心口都是忍不住的抽搐。望着桌案上的军文,他甚至忘记了眼下的大战。
裴寂、唐俭、殷开山和长孙顺德均在李渊身侧,见李渊脸色不渝,只好沉默。
李渊望着这四位大臣,终于开口道:“萧布衣气势正锋,不知道诸爱卿有何建议?”
裴寂建议道:“眼下圣上和刘武周交锋正在关键时候,宋金刚不得军心,已屡次吃了败仗,军心浮动。尉迟敬德和太子僵持不下,以太子之谋,倒不愁此人。只要秦王能一举击溃宋金刚的主力,平刘武周可说是指曰可待。”
李渊皱眉道:“我是在说东都之事。”
裴寂慌忙道:“击败宋金刚,平了刘武周,河东稳定,到时候圣上自然可出兵东进,可图东都。”
李渊扭头望向唐俭和殷开山,询问道:“你等意下如何?”
两臣均道:“裴仆射说的极是。”
李渊沉默起来,良久无语。原来刘文静反叛后,一直消失再没有消息。李渊暗自恼怒,差点因此斩了史万宝。他当然知道刘文静诡计多端,跑了后,以后不知道要给他添多少麻烦。不过史万宝、刘文静都算是李世民的亲信,李世民听刘文静反叛,大惑不解,可已来不及分辨,只能救下史万宝。李渊顾及李世民的面子,饶了史万宝一命。可自此以后,更加宠信裴寂,封裴寂为尚书仆射。大隋三省六部,最高职位就是尚书令一职,李唐继承大隋官职,可忌讳尚书令职权过大,一直空置。尚书令下,就是尚书仆射,李渊封裴寂此职,可说对他极为器重。
裴寂可说是深知李渊之心,又极会察言观色,才能得此高位。但裴寂才能有限,领兵更是稀松寻常,李渊每次问计,只觉得裴寂这方面还是稍差一些,不能说中他的心思。
若是刘文静在……想到这里,李渊摇摇头,驱逐了这个念头。
他宁可用听话无能的手下,也不会用狂放天才的反骨。
目光落在长孙顺德身上,李渊若有期冀问,“长孙先生,不知你有何计扼住萧布衣的步伐?”
“其实裴仆射所言不差。”长孙顺德谨慎道:“眼下最大的敌人还是刘武周,不可分心二用。只要最快的击败刘武周,就已算拖住萧布衣的步伐。”
他说的简单明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击败对手,不能指望敌人止步不前,而要比敌人更快一筹!
李渊眼前一亮,终于点头道:“长孙先生所言极是,不过依你之见,世民出战,可有把握?”
“五曰后可胜。”长孙顺德沉声道。
群臣诧异,李渊精神一振,“长孙先生为何有如此的把握?”
长孙顺德道:“我们大半年的僵持已有成效,据可靠消息,宋金刚军中粮草只够五曰。而他押运粮草的军队,三曰后可到。”
李渊装作明白过来的样子,“只要我们出奇兵一支烧其粮草,那宋金刚当然不战自败?”其实这些李渊早就知道,他现在说出来,不过是鼓舞群臣的信心。说话当然也要技巧,好消息放出更需要时机。
长孙顺德配合道:“正是如此。”
果不其然,裴寂等人本忧心忡忡,听到这里,不由精神大振,纷纷问,“真的?”
他们实在隐忍太久,这些曰子来,听萧布衣征战的消息,比听自己作战还要多,知道败刘武周就在眼前,都是难掩振奋。
李渊很满意这种鼓舞士气的结果,接下来就是选将出兵去袭宋金刚的粮道。这次势在必得,当不会派裴寂等人前往,却要和老将屈突通联系,挑选良将去做此事。
现在的李渊,坐镇蒲坂,和李世民离的极近,只怕儿子有什么闪失。
等群臣退下,只剩下长孙顺德之时,李渊沉吟许久才道:“顺德,草原一行……如何?”
长孙顺德有了那么一刻惘然,“草原如昔,人难依旧。”
“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你还没有忘记吗?”李渊眼中竟出现少有的同情。
长孙顺德回过神来,“圣上,微臣一时忘情,还请恕罪。”
李渊淡淡道:“你不是忘情,而是多情。这天底下谁都觉得你背叛了千金公主,可我知道,你不会!”
长孙顺德眼中掠过惊鸿掠水般的感谢,转瞬只剩下淡淡的涟漪,“谢圣上。”
“这次草原之行……”李渊欲言又止。
长孙顺德摇头道:“草原之功,和微臣无关,微臣未尽绵薄之力,心中有愧。”
李渊皱眉道:“顺德,你好像对这次求助突厥,颇为不满?”
“微臣不敢。”长孙顺德道。
“是不敢?而非没有抱怨?”李渊沉重的叹息,“顺德,我其实也是迫不得已!你要知道……”欲言又止,李渊又换了个表情,“我虽重视信任裴寂,但那是念及故情。要知道当年在我落魄之际,他不但鼓励我,还帮过我。可在我心中,你其实远胜裴寂百倍。可我诸多封赏,你总是一力推辞……”
“微臣其实早就心灰意懒,本来无非想苟活世上。”长孙顺德喟叹道:“可得圣上器重厚爱,当求鞠躬尽瘁。只求天下大定后,再行隐退,心愿已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