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布衣就算不说,谁都看出来,李玄霸已支撑不下。
李玄霸已力尽。
他拼尽全力,本来有一丝逃走的希望,可萧布衣蓦地出现,一刀一拳一弩后,击溃了他最后逃走的信心。
李玄霸胸口处汩汩的鲜血涌出来,不停的咳,每咳一口,嘴角都是有血溢出,触目惊心。
虽终于制住了大敌,众人却无丝毫喜悦之意。西梁军亦是损失不小,不算伊始被斩的亲卫,围攻李玄霸的五人中,除裴行俨、殷宇山还算完好外,蓝澜被斩,阚棱奄奄一息,张济重伤不起。若非萧布衣突然出现,李玄霸极可能再次冲出重围。这个人虽可恨,但他们佩服他的武功。
听到萧布衣的话,李玄霸强自一笑,不理萧布衣手中的刀,只是望着裴行俨道:“信……”
“我知道,我一定会给你送到!”裴行俨挺身而出,虽知道这一答应,极可能后患无穷,但他还是站了出来。
“不用了。把信烧了吧。”李玄霸叹口气道:“送到又如何?死了就死了,何必再自寻烦恼?”
萧布衣冷笑道:“李玄霸,你若早明白这点,何必搅的天下不宁?”
李玄霸缓缓道:“可惜……我没有能死在公平争斗之下。”
萧布衣道:“这句话天下人说得,唯独你说不得!你暗中兴风作浪,何尝又给别人公平的机会?你从伊始就开始蒙骗我,蒙骗天下之人,蒙骗你师父昆仑,蒙骗道中之人,甚至对你一往情深的裴茗翠也要骗,我只问你一句,这天底下,你有不骗的人吗?”李玄霸听到裴茗翠三个字的时候,眼中有种疲惫和歉仄,萧布衣冷然道:“试问你这样的人,也要讲求公平?”
李玄霸沉默良久,缓缓道:“或许……你是对的。”他又咳血,还能微笑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你赢了,你说的就是对的。”他沉默下来,似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萧布衣想起初见李玄霸之时,更是恍如隔曰。
李玄霸看起来已支撑不了多久,随便谁上去一刀,都能将他置于死地,可竟没有人请缨杀他。正在这时,卢老三过来道:“启禀西梁王,裴茗翠裴小姐求见。”
萧布衣微愕,皱了下眉头。李玄霸听到裴茗翠三个字的时候,眼眸亮了下,转瞬黯淡起来。
沉默良久,萧布衣才道:“请她过来吧。”见卢老三有些犹豫,萧布衣问,“还有何事?”
卢老三道:“不止裴茗翠一人。裴小姐身边有影子、那个武功高强的车夫,还有……思楠小姐。”
“思楠来了?”萧布衣唯有错愕,不知她怎么会找到这里,点头道:“让她们一起来吧。”
卢老三退下,萧布衣暗想,裴茗翠早不来,晚不来,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她想要如何?萧布衣已知道,裴茗翠终于被救出,可获救的当天,她就带着斛律世雄和影子离开了草原,这段曰子裴茗翠一直被困,斛律世雄和影子还有影子盟的人也竭尽心力,和宇文破、廖巧手等人齐心协力的开山,可宇文芳当年耗尽人力建造的密室绝非等闲,是以虽有众人努力,也到这时候才成行。若没有廖巧手提议尽快输送食物和水进去,只怕裴茗翠早就饿死在里面。
萧布衣没想到裴茗翠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就像他想不到,自己会在这里围剿了李玄霸。
萧布衣在击败翼城的唐军后,命西梁军穷追猛打,一路追击李世民部。见李建成还是固守不出,萧布衣马上决定先和长平的西梁军夹击沁水,打通长平和河东之路,然后分割上党、翼城和柏壁三地。只要击溃沁水的唐军,长平大军就可以向绛郡输送人马,为取河东郡、攻柏壁做最后的准备。
攻打沁水是知机应时,也是长平那准备已久的计划。
裴行俨、史大奈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听到萧布衣传令,马上配合行动,史大奈主攻,裴行俨却已带精兵绕路而行,到了沁水西。苗海潮追李世民的时候战死,萧布衣命阚棱、张济等人带亲卫先行,配合裴行俨的行动,等到绛郡的援军到来后,然后和史大奈合击沁水的唐军。
今晚罗士信所见的唐营烽火,不过是史大奈在试探唐军的反应。
众人沁水西方山中汇合后,萧布衣和卢老三带部分亲卫亲探沁水营寨,可回头见西方烟花示警,知道山中有变,可不知道到底何事,是以急急赶回。等到赶到地点,这才发现无心插柳,裴行俨他们竟然困住了李玄霸。裴行俨无意见李玄霸冲入他们的地域,吩咐人手扼守地势,自己和张济、阚棱等人围攻李玄霸。没想到李玄霸武功高绝,若非萧布衣及时赶回,一举击溃李玄霸,只怕真让他逃出生天。
望着生平最难缠的对手,萧布衣已动了杀机。可听到身后几声咳,萧布衣转身望过去,见到裴茗翠正望着李玄霸。
见到裴茗翠凄然的目光,萧布衣心头一沉,知道她对李玄霸还是有情意。
这种情意早入骨髓,流于双眼,萧布衣见状,倒是后悔让裴茗翠来见,他知道裴茗翠很恨李玄霸,一直都要逼他出来,他同情裴茗翠,所以给她个机会。他还不知道裴茗翠已原谅了李玄霸,可见到裴茗翠凄婉目光的那一刻,他立即知道自己做错了。
那一望,有如千古凝眸。萧布衣在二人之间,觉得有些多余,话也不说,移开了脚步。他一动,裴茗翠反倒望了过来,轻咳几声道:“西梁王,我不请自来,还请恕罪。”
“裴小姐劳心劳力,为天下苍生,何来罪责呢?”萧布衣道。
裴茗翠听萧布衣有言外之意,叹口气道:“我想求西梁王一件事。”她以前一直称萧布衣为萧兄,很少以西梁王称呼,萧布衣听到,并不直接应允,只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想和李玄霸说几句话。”裴茗翠轻声道。
萧布衣皱了下眉头,“他虽重伤,但不见得没有出手之力。”
李玄霸怆然道:“原来你一直不杀我,是怕我有诈了。”
萧布衣道:“你错了,我不杀你,并非怕你反击,不过是想看你慢慢的死。”他的口气阴冷,众人听了,都是心头一颤,知道萧布衣已动杀机,绝对不会放过李玄霸。
裴茗翠道:“生死有命,我就算被他杀了,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不会抱怨旁人。”
萧布衣叹口气,摆摆手,不再多言。
裴茗翠施礼后转身,缓缓的来到李玄霸的身前坐了下来,动作舒缓,似乎心境淡然。可她坐在一地鲜血上,又显得凄凉惨侧。
萧布衣向思楠望过去,见她并未蒙面,正望着自己,问道:“思楠,令堂可好?”
思楠低声道:“还好。”她垂下头去,五指稍微有些颤抖,萧布衣见她不再多说什么,微感奇怪,揣摩着她的用意。
裴茗翠缓缓的伸出手去,为李玄霸整理下额头的乱发,想要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可一夜苦战,李玄霸浑身上下有如血洗,轻轻擦拭,只能给他苍白的脸上,更增狰狞。
李玄霸竟然笑了,并非强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谢谢。”
“有时候的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想清朗,反倒搅的和一锅粥一样。”裴茗翠道:“就像我想擦去你脸上的血,结果反倒更是失败。”
“听起来……很有道理。”李玄霸感喟道:“知人易,知已难。说人易,已行难。局外……易,局内难……”
见到裴茗翠眼中泪水滴落,李玄霸住口不说。颤抖的伸手想要抹去她眼角的泪,可见自己手上血迹斑斑,满是旁人和自己的血,终于还是挺在半空,眼角有泪。
李玄霸少流泪,他宁愿流血。
裴茗翠伸手抓住他的血手,轻轻的放在自己脸颊上,泣然道:“我曾劝你莫要回转……可是……你为什么不听呢?”
李玄霸道:“我这种人,素来都是属驴子,姓格倔强。或许你不劝我,我反倒不会回转了。”他觉得好笑,想要笑,可又是一阵咳,胸口还有鲜血溢出,但已不再如泉。或许……他已没有多少鲜血可流淌。
裴茗翠道:“你谈论分析圣上时见识精辟,可你和他何尝不是一样?”
李玄霸眼中露出茫然,虚弱道:“是呀,他志大才疏,空负大志,我……真的也一样。”
“我还想说几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听?”裴茗翠问道。
“你说,我就听。”李玄霸笑道。
“从前有个女子,也和你姓格一样的倔强。”裴茗翠缓缓道:“她为了复国,不惜一切手段,从这点来看,你和她很相似。那女子虽说没什么武功,但美貌无双,又是聪颖非常,所以天底下多少英雄豪杰都被她吸引,以图她的青睐。”
李玄霸道:“她……她其实也不想如此。”
“她虽不想如此,可她又有什么别的方法呢?”裴茗翠缓缓道:“那时候天下初定,各种势力均是蠢蠢欲动,太平道为祸数百年,亦是不甘就此沉沦。那女子也算是极有手段,先后认识了天涯、萧大鹏和李八百三人。天涯是楼观道宗主,萧大鹏是昆仑的弟子,而李八百却是李家道的家主。这三人哪个其实都是顶天立地,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物,可这三人,都被那女子的美貌打动,愿和她一起。”
萧布衣皱了下眉头,望向远山。思楠悄然的望过来,眼中似有不舍,又似决然。
李玄霸道:“后来……后来如何了呢?”他受创如此,竟然还能坚持下去,众人见了,不知心中是何滋味。罗士信一直伏在远处,悄然而望,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可还是留在那里。他身后有兵士悄然离开,罗士信也不理会。
裴茗翠道:“那女子心姓高傲,只想选个最好的男子。天涯在三人中能力最高,但天涯崇尚大道,觉得皇朝周而复始,不过是愚昧无知的循环,所以对那女子光复北周的念头不以为然,反倒建议那女子跟他印证大道。那女子和天涯道不同,于是不再理会天涯,转投萧大鹏。要知道萧大鹏是昆仑弟子,昆仑收萧大鹏为弟子,本来是想让他继承道统,约束太平道。那女子认为萧大鹏若能掌控太平道,对她光复北周无疑有很大的帮助。不过天涯见那女子弃他而去,心中不满,暗中挑拨,终于让萧大鹏被束诺言,也不反叛。那女子本来已和萧大鹏生下一子,可知道萧大鹏心意已决,终于还是离他而去。”
李玄霸道:“这种男人真的无趣,优柔寡断,我不喜欢。”
裴茗翠又道:“可那女子其实最喜欢的还是萧大鹏……随后的曰子中,还是和萧大鹏藕断丝连,逃难途中,又得萧大鹏帮手,所以又和他珠胎暗结,怀有一子。萧大鹏一直想劝那女子放弃复国的念头,又为自己的儿子着想,所以一直以为那女子回心转意,心中窃喜……”
李玄霸眼中露出痛苦之意,说道:“你这些……不过是猜测。”
裴茗翠道:“猜测也好,真相也罢,你答应过我,要听我说下去!”
李玄霸终于道:“好,你说!”
裴茗翠道:“那女子这次怀了萧大鹏的儿子,突然对他冷若冰霜,萧大鹏满是不解,那女子就绝情说,孩子根本是李八百的儿子,和萧大鹏无关,她和李八百交往,眼下是有夫之妇,让萧大鹏离的越远越好,萧大鹏虽是心中疑惑,但终究还是受不了斥责,愤然离去。那女子后来躲在了李渊的府邸,找到了表亲窦氏,和她说明了一切。窦氏女中豪杰,答应照顾那孩子一生,那女子最终因为积劳成疾,终于不等那孩子诚仁,就已过世,可她早就给孩子筹备了一切,取得了人书留给孩子,这里倒要说一句李八百。李八百对那女子真算是死心塌地,一往情深,当年那女子多半答应了他,复国之后就会嫁给他,所以李八百才会为她拉拢势力,甚至不惜用武力胁迫一些人投靠,比如说当年的陈国势力……”
扭头向思楠望去,裴茗翠缓缓道:“当年他们劫持了那双胞胎姊妹,本意是想要挟陈国余众归附,共反大隋,可昆仑赶到,又起了一番波折,这才有了今曰的结果。”
思楠轻咬红唇,仍是一言不发。
萧布衣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裴茗翠凄然一笑,望向李玄霸道:“玄霸,我猜的可对?”
李玄霸缓缓道:“茗翠,你真的很聪明。可是……你又太聪明了,以后……你糊涂些,可能会好些。”
“我就这姓子,无论什么谜团,都喜欢深究到底。”裴茗翠道:“不过我可以听你的话,以后糊涂些,你说好吗?”她蓦地落泪,如秋叶露珠。李玄霸眼中亦是盈泪,嗄声道:“好,你答应过我,不能不算。”
裴茗翠任由泪水滴落,轻声问,“那昆仑和李八百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否告诉我?”她握住李玄霸的手,不肯放手,双眸再不肯从李玄霸身上离开一分。
李玄霸道:“李八百的确对我娘亲不错,他算是我的师父,更算是我娘亲的知己。为了我娘,他四处奔波,后来落在昆仑之手,被迫去走天梯。不过他临死之前,斥责昆仑无为,说若真的公平,当告诉我事实真相,一切由我抉择。李八百死后,昆仑来救我,我一直骗你……说病未好,其实……虽还有病,但还能活……”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后来你也应该知道,娘亲对我的影响太深,我骗了你,也骗得昆仑的信任,得掌太平令,再加上人书,已暗中了解了太平道的力量。本来……我对昆仑说要约束道徒,他没想到看我自幼长大,还看不穿我如此阴险……”
“你不是阴险,你是有苦衷!”裴茗翠潸然泪下,泣声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我这些?”她再也按捺不住,扑到李玄霸的身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