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枯黄,陋室光影晃动,扑鼻霉味。现在还是晚春,如果到了霉雨季节,也不知道会臭成什么模样。
有老鼠在地板的破洞进进出出,又爬上房梁。
周楠躺在席子上,身体稍微一动,稻草就在下面沙沙着响,但他心中却是一片安宁。自从穿越到明朝嘉靖年间,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尤其是看到云娘躺在自己身侧,半依着床桓,小口小口地吃着核桃糕那满足的神情时,心中更是感慨。
这种小零食在后世现代社会的时候因为实在太甜太油腻,自己都懒得碰,可对于过了十年苦日子的云娘来说,却是难得的美味。
想起先前握住云娘双手,感觉到她手心里的茧子,周楠心中难过:这十年,没有丈夫在身边,又受到小叔子和妯娌的欺压,天知道她是怎么度过来的。
“真香啊,这核桃片好多油。相公,要花不少钱吧,你又何必浪费在我身上?”周楠这次回来不但带了零食,还给云娘买了一大堆诸如胭脂水粉一类的小玩意儿。做为一个女子,云娘心中自然欢喜。可丈夫这么乱花钱,她眉宇间还是有责备之色。
“又值得了几个,这个你收好。”贾瑞伸手在搭在枕头边上的衣服里摸出几锭碎银子,大约还剩一两八钱,递过去:“算是本月的家用。”
“这么多呀,怎么得来的。”
“你就别问了,反正是正当收入。”周楠回想起梅二小姐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周秀才那一幕,心中越想越糊涂。
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去想了,他走了很长一段路,身子已经疲惫。顾不得夫妻琴瑟和谐,说不了几句就睡死过去。
次日,周杨夫妻倒是打开了灶房的门,满满地蒸了一甑干饭,又难得地煮了一小块大约二两重的腊肉,冷着脸子招呼周楠和云娘过来吃早饭。
当然,那几片蜡肉被小豆和小兰抢了去。就连干饭,等到周楠吃完第一碗,想要再去添时,里面也没剩几个。
周楠心中倒是奇怪,这人今天怎么转了性,难道昨天我替他在史知县那里求情免了三十板子枷号三日的刑法,这夫妻二人心怀感激?
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吃过饭,周杨浑家慈姑就对云娘喝道:“闲时吃稀,忙时吃干。不闲不忙,半干半稀。我家已经在县城耽搁了两日,农时不等人,等下你们就下地去吧。两天,两天之内必需把秧子插完。不然,大家一起挨饿吧!”
云娘是个柔弱性子,想必往日慈姑的积威尤在,忙应了一声:“好的,我这就下地。”就放下碗,伸手去推放在灶房里的鸡公车。
说来也怪,经过十年的艰苦的农活,云娘也几是皮肤黑了些,但依旧散发着晶润的光泽,有一种健康阳光的美。可她的手还是生了茧子,显得粗糙,在和车把手接触的时候竟然发出摩擦的声音。
“慢着,你不用下地的。”周楠一把抓住妻子的手。
“哦,秀才相公,你心疼老婆不让她下地,难不成你还能把她的活给包了。上次插秧,你可是连我这个妇道人家也比不上的。”慈姑语含讽刺。
云娘:“相公,你不成的。”
周楠看着她道:“你不用去,就这么定了。赚钱养家的事情我负责,你只负责貌美如花就是了。别说是你,就连我也不会下地的。”他这半年来走过太多的路,见过太多穷人家的女人被艰苦的劳作折磨成什么模样。很多女子刚过四十就因为风吹日晒雨淋而鸡皮鹤发,他可不愿意看到云娘将来变成这样。
听他这么说,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周杨就恼了,骂道:“云娘不下地,你也不下地,难不成咱们一家合该养活你们两人?”
“我有手有脚,自己能够养活自己。再说,我也不需要你来养。既然你不愿意,咱们分家单过就是了。”周杨夫妻就是小人,时不时锁灶房的门,叫他没有饭吃。这种日子过得还真是糟心,周楠可不想再和他们夫妻有任何瓜葛。
听到分家单过四字,周杨一脸的铁青。周家十亩地中有十亩是云娘的嫁妆,剩下的九亩若是要分家,落到他手头只剩四亩五分。往年靠着这十亩地,交纳的相应的赋税之后,一家人不但能够吃饱,还能剩下一些。现在分了一大半出去,只怕一家人就要挨饿了。
他以前本打算逼云娘改嫁好将所有的土地包括云娘那十亩陪嫁收入自己囊中,可千算万算,算到最后,周楠突然钻了出来。不但那十亩地,就连家产也要分出一半。这才是,变化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慈姑开始骂起来:“周家老大,我且不说你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你还真当你自己是秀才相公,每年能免二石皇粮,每月有廪米可领。你没有在县学拿过一两米就因为杀了人被发配辽东,现在的你就是个肩不能挑背不能磨的,还大言说什么自己养活自己,真是笑死人了。”
“老二,你前日扭我去衙门,诬陷我是冒名顶替,不肯认我这兄长,我不怪你。毕竟,当年我去辽东的时候,你才十来岁。家中父母去世得早,也没有人管束。”周楠也懒得和慈姑这种泼妇纠缠,只正色对周杨道:“你我都已经成年,也不可能一辈子在一口锅里搅食,若你答应,从今天起,咱们分家单过。若你不肯,你我可以去寻族中长辈论理。实在不行,也可以再去一趟县衙。”
一听到县衙,周杨就慌了神。这两日在县城里的遭遇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有两次都因为一句话没说对,差点被县官打死在堂上。他简直就糊涂了,怎么一有事,先挨打的就是自己,就连周楠和知县说的话自己也是一句也听不懂。现在如果再去知县那里论理,怕就怕这个周楠发了狠心,自己可就回不来了。
至于找族中老人论理,那可不行。上次进县城,这厮也不知道从哪里弄的钱,随他一道进县衙的村民人人都送了一份礼物,又是新鲜玩意儿又是吃食,叫家里的小孩子看了好声眼馋。特别是小兰这鬼丫头,毕竟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娃娃,初晓人事,也知道爱好,成天嚷嚷着要绢花和胭脂打扮,搞得人心头火起。
得了周楠的好处,庄子里的人见了他都非常亲热,一口一个楠哥地喊着。真叫他们来论理,怕是都要站在这鸟人那边。
想到这里,周杨面容变得苍白,再说不出话来。
良久,周杨摔碗而去,两口子自下地插秧不表。
不用再下烂田去受那苦,周楠索性又躺回床上睡回笼觉。回想起周杨先前慌乱的申请,他心中就好笑:这就是阶级社会啊,我虽然现在没有功名在身,可以前好歹也是做过秀才的,说起来也算是和史知县曾经处于过同一个阶级,人可以背叛自己的家庭,却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阶级。自己人自然要帮自己的人,我要分家单过,周杨还真拿自己没个奈何。
这大明朝的阶级分层和阶级隔阂令人法指,平民来自火星,士绅官僚却是来自金星啊!
云娘本想下地的,被周楠喝止,只得拿了他的破衣裳坐在窗户后面补。
这个时候,周楠就看到周杨在门口探头探脑,好象有话要说的样子。
周楠也不起床,用手枕着脑袋,就喊:“老二,你有事吗,有事进来说话。”他已经大概预料到周杨要说什么了。
周杨走进屋中,微一作揖:“见过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