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道:“我这左庶长之爵,还是沾了协助你造纸的光,才混上的,未能参与朝堂决策,只是粗略知道经过。”
“那先说说,我与李信将军共同提议的《屯田守边疏》罢。”
黑夫道:“这是我去陇西郡枹罕塞走了一趟后,生出的想法。”
他看向陈平道:“陈生服过更卒之役么?”
陈平道:“自四年前起,每年一月在郡、县服徭,从未落下过。”
黑颔首:“你现在爵位是簪袅,今年的更役,也无法免除,不过你如今是我家宰,可在咸阳就近服徭。”
除了更卒徭役外,在秦朝统治下的人,还有另一项义务,要到五大夫才能免除,那就是“戍役”。
其中,戍卒又分正戍和边戍,正卒的意思就是,每个成年男子,一生中必须有一次来都城干活,边戍顾名思义,则是到边郡戍守。
黑夫在疏中以为,商君制定这项律法时,秦国不过关西千里之地,令黔首戍守边境,也算不上多远。
可如今不同了,秦统一海内,有天下之大,三十六郡言语不通,气候习俗大异。
他手指沾了水,在案几上画起地图来:“打个比方,一批来自陈郡的戍卒,被征发去渔阳戍守,光赶路就得两个月,沿途吃穿用度都要自己出钱,花销不小,足以让闾左之家破产,故征发戍卒远行,一般不征闾左。到了地方后,南方戍卒水土不服,难以承受北方的严寒,冬天一到,往往十死一二。这就叫输者偾于道,戍者死于边。”
“好不容易一年过去,这些陈郡戍卒已熟悉了边境生活,却因戍期结束,开始返乡,下一批戍卒又来到这,继续从新兵做起……”
这是黑夫深入陇西边塞后,与戍卒们同吃同住后,听到的抱怨。秦朝一统才两年,来自远方的戍卒们已苦不堪言,所以才会发生逃亡的事。
可想而知,再有十年积怨,那还了得?
陈平深以为然,关中秦人还好,已经习惯这种制度了,可关东六国遗民受不了啊。
“不瞒右庶长。”
陈平道:“一旦遇上边戍之役,山东之民见行,妻子嚎哭,如往弃市,还将其称之为‘谪戍’。”
这些边戍之卒,常优先征发赘婿、商贾,黑夫以为,这样的戍卒到了边境,除了站满燕、赵长城,虚张声势外,根本没有出塞作战的能力,不反叛逃亡就不错了。
章邯出言附和:“黑夫之策甚善!岂止是山东之民,关中秦人,过去扫灭六国时,斩首立功,便有封官赐爵之赏,这些好处足以补贴远行的衣食花费,故秦人才闻战则喜,战场上勇敢作战,视死如归。”
“如今则不同,去年,朝廷发兵戍守江南长沙、苍梧之地,关中之人过去之后,不习惯南方湿热的天气,加上水蛊等恶疾,士兵十死二三,侥幸活下来的人服役归来,也没有分文的抚恤,故关中之人,都视南赴为危途……”
这也是关中军功贵族异口同声支持黑夫“西拓”之策的原因,这样的话,他们的子弟就不必去南方了。
所以黑夫向秦始皇建议,是时候根据形势变化,改变旧律了。不如将帝国三十六郡,划分成几个大的片区:黄河以北为北,函谷关以西为西,淮水以南为南。严格规定,南人戍南,北人戍北,西人戍西!如此,在节省了戍守成本的同时,也能保证戍卒熟悉当地环境,他们服役的排斥心理也会降低许多。
在此基础上,再行移民实边,屯田戍守之策。
“右庶长之建言,实乃利国利民之策!”
不但利于关西秦人,也利于山东六国遗民,陈平佩服之余,也不由骇然。
“他曾看出,我有宰天下之志,但他这些建言,大都针砭时弊,虽尚未正式跻身朝堂,却已在指划天下了!”
他更认定,来咸阳投奔黑夫,是自己做过最正确的事情。
陈平不知道,黑夫此时此刻心中想到的,却是三年前,秦楚两军蕲南决战后,他奉王翦之命追击残敌,行至蕲县东北时,留宿过一夜的大泽乡。
贫穷的小邑,敢怒不敢言的楚人老汉,眼中难掩恐惧愤恨的楚人孩童……
黑夫忘不了那一幕,所以他心中,常常会浮现一个问题。
后人言,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关中天府之国,咸阳百里宫阙,眼前的繁华市邑,数百万秦民生活的地方。
黑夫虽是南郡人,但他挺喜欢关中:喜欢渭桥的车水马龙,喜欢长阳街南市的琳琅满目,喜欢自己和妻子浓情蜜意的新府邸,喜欢在守藏室里和张苍一起看书增长知识的闲暇下午,喜欢杜邑山东移民热气腾腾的汤饼,也喜欢镐池边日夜不休的造纸工坊,那是黑夫的心血……若它们统统被毁于一旦,实在是极大的可惜,亦是一个文明的悲哀和遗憾。
但是。
“若能除此苛政,直接没了渔阳之戍,陈胜吴广不必远行,大泽乡的那把火,还会烧起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