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翳必须尽快做出判断,和之前将近一个时辰的阵型对抗不同,此时耽搁哪怕极短的一瞬间,也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现在唯一可能“小败”的情况,就是此时此刻义师的右翼崩溃,在崩溃后迅速重整队伍向后突击,赶在义师全力合围之前冲出去。
但这种可能,已经不是微乎其微,而是绝无可能了。
越王翳心中大恸,这一战自己的精锐几乎全要断送在了这里。
这不是一场战役的失败,而是整个战略的失败,乃至于他为王生涯的失败。
四万余精华全军覆没,越人再无机会在泗水立足,二十年内再也别想占据泗上,这里很快就会成为墨家的“封地”,没有冠冕和封建认可的封地。
凭借区区三个邑,墨家能够全歼这四万精华,那扩展到泗水七国,越人哪里还有翻天的机会?
卧薪尝胆,二十年生聚?可勾践夫差之事人人皆知,墨家众人又知天下大势,哪里还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齐国难道能放弃这个绝佳的南下机会?魏韩正在和楚国对峙,根本无力分兵齐国。而赵国就算想出手,魏国为了防止赵国趁机做大,不但不会支持,还一定会在后面扯后腿——扩张可以,对齐开战也可以,但我正忙着和楚国打,你赵国想要自己干那是绝无可能的。
君子军死伤过半,他就算逃回了琅琊,又要面对着贵族逼他自杀、弟弟儿子弑亲上位的可能。
贵族们大为不满,想要迁都回到南方的那些人肯定会趁机机会逼他自杀,扶植公子上位,自己的弟弟也不是什么好鸟。
江口的吴人,听到北方大败的消息,也不会坐在这里安安稳稳,一定会想办法复国,或者是扶植听话的越人公子分裂越国。
……怎么就败了?怎么就败成了这个样子?
越王翳觉得眼前一黑,生平第一次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出征?
后悔的时候,只会后悔眼前之事,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出兵的必要性,只余下无尽的悔恨。
不出兵也是死,只是是缓慢病死。
出兵,总还有一丝获得主动权的可能性,但随着义师中军的那股黑烟、随着隐约可见正在包抄后路的骑兵,这一切都化为泡影。
几个贵族也已经看出了问题所在,急声劝慰道:“王上!退吧!留有两千君子,尚可拼死突破墨家的围困。若此时不撤,全数都要被俘获啊!”
“那墨家的骑兵非比战车,沿路追击,迅捷无比。况且义师军阵与别国不同,他们若合围,固守又有何用?”
“结阵自守,撑到天黑,寻机突围?若在别处,尚且可用,可墨家有‘炮’,我们结阵自守,墨家铜炮猛轰,火枪齐射,如何能够撑住?”
“大势已去,不如撤走!昔年先王勾践三千甲士亦可复仇,如今越地千里,何愁不报?”
越王翳心想,狗屁!如今退回去,我的儿子们岂能放弃这个机会?他们的祖父便是弑父上位,君子军半数折损于此,我回去也是个死!
小贵族们失望、憎恨,大贵族和亲戚们野心勃勃,分封建制之下各个贵族都有禄田封田私兵,他已经失势。尤其是有着弑君弑父传统的越国。
败局已定,越王翳带着一丝癫狂,心想自己已经完了,与其逃回去受辱或者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杀死,不如死在这里。
若无墨家,他本可以借助晋楚再争霸的机会在泗水站稳脚跟,可墨家的出现让这一切都毁了。
盛怒之下,他已经失去了理智。
反正都是死,自己死也要让墨家众人不好过,也要拼死拿下义师的右翼……或许,他是因为失败也不希望敌人好过;也或许,他想着自己就算死了也总好死在内斗之中,不如在这里给义师带来更大的损失……
绝望之下的癫狂,让他怒吼道:“拼死一冲,让禁卫君子再投入战场,猛攻面前的墨家义师!”
可他的命令下达,身边的贵族们却不执行,从前面退回的寺区狠狠抓着越王马车的缰绳,苦劝道:“王上,退回去事尚可为!昔年楚人被吴人破郢都,楚王亡于云梦,依旧复国……如今尚有机会啊!”
他一边说着,旁边的贵族们也纷纷劝导,甚至直接算是挟持着越王的车架,朝着后面退却。
前面正在交战的那些人已经管不了了,也根本没法管,现在就只能靠着身边的两千君子军和各个贵族的战车私兵死士,向后退却。
对于越王翳而言,失败意味着政变。可对于贵族们而言,活着就好,活着回去不管谁人当王上,依旧需要贵族的支持。可若是在这里擅自逃跑,可能会背上“弃主而逃”的罪名,成为新君继位后收拾他们的手段。
必须要挟持着越王翳一同逃走,这样才能命令这两千君子军一同逃窜,否则单独逃窜又容易被义师的骑兵追上。
战车上被“挟持”的越王翳最后看了一眼焦灼的战场,心中万念俱灰,看着已经阻拦在他们后方的骑兵,心中清明了片刻,心道:“待我回去,就先把儿子和弟弟都杀光,或许还能坐稳位子,大不了迁回会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