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摇头道:“才不是。这是煮沸的水加的盐。夫子说,生水中有许多肉眼看不到的小虫子,他虽然看不到,但是上面就是那么教的,应该就是对的。这些小虫子叫人生病,因而要煮沸。割麦出汗,汗味发咸,所以要吃些盐,不然要容易中暑。”
“村社每年都会领到一些专门用来煮水的盐,免费的,都要喝。”
吴起哦了一声,想了想也觉得汗味发咸便要吃盐确实有些道理。又想听闻墨家在齐、越晒盐,盐价日低,这里又有水运输送,村社发一些盐也不是难事。
从这小事,便能看出墨家治政,确实是要以利民为先,若不然又何必费这些麻烦?
也只怕,墨家有此枷锁,许多事便不得不做。不做,便不合于墨家之义,墨家的学说又传播天下,人人可读,这不做便会被人诟病。
吴起本就不渴,只是想要找个理由询问一下泗上的情况,便放下水罐道了声谢,指着远处正在收割的器械问道:“那是何物?也是配发的?”
少年道:“那叫马拉割麦机,是子墨子的弟子与公输班的弟子合力制成。不过可不是配发的,而是村社买的。”
吴起点点头,问道:“这一物,我看割麦数倍于人。买这么一物,要多少钱?”
孩童用一种极为平常、司空见惯的语气道:“我听我爹说,一个要合三万斤麦子吧?”
听到这个数字,吴起惊然失色,自己刚才看到的,至少有三台。
这不算三台拉动的将近九匹马,便只是机械,便要九万斤小麦,折合小石那就是小几千石!
可这孩童竟无丝毫经验,只当是寻常事一般说出,仿佛早已司空见惯这样的数目。
这九万斤的小麦,这个村社竟可以轻易拿出?这还是缴纳了赋税之后,如此惊人的数量,约合过去那些拥有万亩封田的士贵族的岁入。
少年见吴起惊奇,便道:“其实也不多。三台机械,村社里一百四十户人,就算是小麦,也不过每户才百斤不到。现如今能够浇水的上田,便是只种冬麦,也有百八十斤。再说,这是村社里大家集体买的,还有造纸作坊的收入,算不得什么。”
“今年是新买,适用一下。若是合用,明年便多买些。我爹说,一来河谷那里还有不少地,用耧车种、这东西收,也能忙过来,又能多开不少的地。二来就算不开地,如今造纸作坊红火,也正缺人,有了这东西也可以省许多力气。这几年麦价尚可,正好多种。”
“再者,收了冬麦,正好种土豆。我爹说,村社要再办个酿酒的作坊,雇请了人,现在这酒卖的好,土豆又价贱,又不好运,不如酿酒。”
吴起更加好奇这个进入墨家管辖之地不久的村社,到底富庶到何种程度,听这么说,似乎这三万斤一台的器械这村社竟还能多买一些?
他越发惊奇,听起来这村社有些像是贵族封君的庄园封田,买卖器械竟然可以村社合力?那些作坊也都是村社共同经营?
可这……这不就是个没有贵族的封田庄园吗?
他又想,这孩童都有名姓,难不成这村社竟是墨家的一些高层人物的?若不然,一个村社便是这般富庶,一人收获的粮食竟是西河一人一年劳作的六七倍甚至更多,这未免有些过于可怖。
早在铁器等出现的时候,吴起便深知这些技术革新的作用,正如当初他极力建议魏侯派遣细作进入沛邑时说的那样:亩产增加、每个人富余的粮食增加,便能供养更多的脱产武卒。
墨家在泗上的村社,若都如此,那只怕这天下之乱,竟真的要定于这团黑色。
想到这,吴起便带着最后一点有些期待的神情问道:“我刚才闻你有名姓,你父亲可是墨翟弟子?亦或是……士人贵族出身?”
少年挠头道:“贵族?我家往上数几代,也和贵族没什么关系。我爸当年在商丘率先靠近了楚王,众人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庶轻王。后来在潡水抓了越王翳,贵族…嘿,抓的贵族多了,我爸说当年在潡水,越人被围之后,我们以炮击越君子军的军阵,炮击了几次,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的贵族也有……”
吴起大惊,他知道庶轻王的名字,虽然这是个庶人,但是能够连擒两王,想来也是个毕万那样的发于卒伍的勇士,谁曾想竟在这里种田?
又想,都说墨家尚贤,难道这样的勇士竟也不用?不给高官厚禄,以收天下士人之心?难道这人竟不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