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诧异,脸上却做出惊奇的神色道:“原来是勇士之后!我在西河也听说过你父亲的名声,以为他必在泗上居于高位,不想原来竟在务农。”
少年却道:“我父亲本来也身居高位啊。他今年又被选为我们乡里的几个代表之一,可以参加众义会的人物。怎地不高?这若是天下定于一,他这样可以询政问政提取意见的人,岂不也算侯伯?”
吴起也略微听说过墨家的一些执政策略,所谓集众义之说,这是他一直诟病的。
这执掌天下,如何能让那些腿上沾泥的人瞎说什么?民众愚昧,若是由着民众来,这天下岂不是大乱?
吴起心想,当初西门豹在邺修水利,也都是强制的,因为要修水利民众并不情愿服役,于是发出过“民可以使乐成、不可使知始”的感叹,正是说民众愚昧可以让他们得到好处,但是不能够和他们讲清楚道理。
然而此时吴起也不便多说,因为沿途所见,还未到沛邑,就看到了几条用以灌溉的沟渠水路,也不知道墨家在这边到底是怎么让民众愿意修的。
尚未了解,就只能压下心中的疑惑,冲着那少年一笑道:“我这是初来泗上,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若在别处,立下功勋,不都分封土地人口以作食邑?在义师军中,立下功勋,竟没有什么实质好处吗?”
少年闻言大笑道:“夫子说,贵族不稼不穑,便取劳者之获,正是天下最大的蠹虫。墨家怎么可能封地?再说了,适当年说了,封地可以,那百越之地,无边无涯,谁要是要封地,谁就去。可是,嘴上说想要土地,实际上想要的是封地上的农夫给他们做劳役,这种人……嘿……”
说罢,这少年摇了摇头,大约是学他们学堂夫子的神情,露出一脸的不屑。
吴起暗惊,心说这少年也就不过十四五岁,虽说如今天下许多邦国十五岁就要服役,已算成年,可在别处,如何能见到可以说出这番道理的十五岁少年?
若说是贵族出身,家学渊源,尚可理解。只是这人分明不是贵族,墨家在泗上扎根之深,已经让这些十几岁的少年如此狂热,以为墨家的道理便是理所当然!
这少年的身上,哪里还有丝毫周礼的影子?泗上之大,这样的少年又有多少?又有多少人从出生开始,接受的教育就是墨家那一套与天下制度格格不入的教唆?
吴起心想,难道义师善战敢战,全都是靠这样的灌输和教唆,难道人人都是心怀利天下之人?
想想这就是不可能的,若真的那样,天下的归属,二十年内便无悬念。
于是他问道:“那你父亲立下功勋,可有什么利处?墨家不是说,义即为利嘛?”
少年点头道:“利处当然有啊,怎么会没有?他有两枚最好的军功章,每年伤残及功勋军人联合会都会发不少钱呢。我们若有志从军,入考军校也都有所照顾。”
“谁要地啊?要钱多好。地给的再多,谁来种?在泗上,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还可以投股作坊,这都是收入。我们村社,这油坊、造纸作坊的收入,早就和种地差不多了。”
吴起点头,心中暗道:“泗上墨家可以给钱,我于西河却不行。一则如何能有这么多钱?二则西河也没什么作坊收入,只能买地,可若是地太多而无人,也难耕种。我在西河,是凡入武卒者,免一家之劳役;泗上是凡立军功者,每年给钱……其实并无二致。”
“都是以利道人,只是在西河,钱非是可以传家久远的利,免劳役才是。而在泗上,作坊众多,贸易往来,钱便可传家久远。”
他这一路,早已经习惯了越靠近泗上,风俗和习惯便与中原越发不同的情况,心中大约也有了一些自己的见解。
若论及本源,无论是在西河的武卒,还是在泗上的军功,甚至于在秦地已有的变革,都是以利导人。
吴起隐约觉得,只是各地的情况不同,所以这“利”的表现形式也就不同。
只是,到底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又是什么产生了这样的差距?
吴起心中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只是懵懂地觉得是那么一回事。
但他觉得,同样是利,泗上的办法拿到西河,效果不佳,因为人们更愿意要土地和免劳役;而西河的办法拿到泗上,只怕也未必会士卒效死。
人都是一样的人,造成差距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呢?仅仅是因为墨家的宣义灌输吗?
正思索间,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喊声,那少年闻到喊声,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那边叫我快些送水过去呢。”
吴起点点头道:“正好,我也早闻你父亲的名声,此次经过,正好见见这位盟楚王俘越王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