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让心想,你已经看的比别人远了,你在义师学的那些东西,和旧时代格格不入,这些东西原本都是贵族的不传之秘,现在墨家却想要“人人为士”,自然便觉得有些不对。
况且如今城内派系纷纷,各自不同,各人有各人的利,各人有各人背后阶层的利,许多事哪里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墨家想要让费国作为一场预演和经验,这一切也都必须要经历,否则的话不能够“以史为鉴”,将来还要重新流血才能够明白过来这些道理。
卫让也有些苦闷,这几日商讨的那些事太多、太远、太大,充满了不同的说辞,吸引着不同的民众。
孟胜从宫室离开宣布劝告无果的那一刻,只是让民众失去了对国君的幻想。
而现在,民众依旧还持有对贵族互不侵犯的幻想:都城有都城的政策、封地有封地的政策、各行其政互不干涉,那么贵族便不会反对。
这种想法是幼稚的,墨家这些年的宣扬不是没有效果,诸如葵这样的人从原本的幼稚学会了本能的斗争和仇视,可却不是多数。
卫让便道:“我既然是你们选出的贤人,这些天你也听到了许多说法。我是坚持要把政策推广到费国全境的,可也有些人不支持,甚至反对。”
“今日你说的这些事,其实这几日也有人借此说起:庶农工商,不懂政,不能治国。一邑尚且不能治,若要治国怕是天下大乱,不可行。”
葵撇嘴道:“难说了。墨家的适,是鞋匠。我们以前的旅帅,在楚国与人佣耕。我们以前的连长,他爹是个流佣。曾治理彭城的公造冶,以前是铸客……这都是我听说的。”
“墨家不是说,天鬼知天志,临死之前将天志汇入天下人头脑之中。其实每个人的脑中都有学识,只不过像是被锁住了,而学习就是开启锁的钥匙。”
“我在义师的时候,连代表说过,贵族之所以能够治理,不是因为他们的血统,只是因为他们有机会学习。我们连饭都吃不饱,又怎么谈学习呢?所以,他们隐藏了真相,却告诉天下人这是因为血统,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葵起身,忽然行了一个义师的军礼道:“请您们这些贤人,一定要做好啊!怎么也要为庶农工商争口气,告诉那些贵族,庶农工商选出的贤人也能执政治国。你们要做不好,他们就会说:你看,这就是道理,以验为先,这样治国执政是不行的……”
卫让赶忙起身,还了一个士人之礼,脸色郑重地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您是可以启发我的人啊。贵族们之所以会执政,不是因为他们的身份高贵自带的,而是他们学习的缘故啊。”
…………
数百里之外的彭城,一间宽敞的大屋之内,七八十个人聚集在一起,讲台之上站着的正是忙里抽空来讲学的适,他也恰好在说这番话。
“贵族之所以能够治理,不是因为他们的血统,只是因为他们有机会学习。庶民连饭都吃不饱,又怎么谈学习呢?”
只是在说完这些话之后的转折,适却没说什么这是可笑的之类的结论,而是说道:“所以,费国现在的事,对我们也是一个经验。”
“如果,墨家可以出仕执政,能够治理一城一邑的,有多少人?能够管辖的井井有条的,又有多少人?能够知道一座成邑,每天需要多少柴、多少米、多少盐、怎么稳定物价、怎么不伤农又不伤商贾的,又有多少人?”
下面几十个人拿出鹅毛笔,劈开的羽柄沾着墨汁,在纸上迅速地记下来这些内容。
时不时有人抬起头,看看还在那宣讲的适,微微点头,亦或是有走神的将目光投向写满了字的木板上面的横幅——城邑执政培训班。
讲台上开讲的,许多都是墨家的大人物,林林总总什么都讲。
从农夫的期待、想要修沟渠如何发动民众、物价的控制、人口户口的计算、律令的推行,一直到颇为轮廓的城邑管理、执政经验等等,都会宣讲。
适、公造冶、巫马博、高孙子、曾不受待见的告子、甚至于某个乡里治理的比较好的年轻墨者,都会每隔几日出现在这个讲台上。
泗上的民众制法大会仍旧在进行,但是每天都有休息,今日费国的一些消息传来,适只是在讲讲关于城邑执政的问题,学员们都是年轻人,都是学校系统里成长起来的第一批可以从政的、或可堪大用的、新体系下的年轻人。
十年前,墨家就算得到了整个泗上淮北,也难以执政,因为干部不足。
这十年,墨家一直在偷偷或者说明着培养足够可以填充泗上的基层亦或是中层干部。
这也是墨家这几年宣扬的口风日益强硬、激烈的底气之一,若不然……赶走贵族还得请贵族来执政,换汤不换药。墨家开创的新的文化、新的体系,至少此时若只论淮北泗上江口,可以完全抛开旧贵族了。
适正在讲着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从门外悄然进来,腋下夹着一个牛皮包裹的记事本,走到适的耳边小声道:“有急会。楚王遣使来,求请咱们与楚师合力破陈事。赵侯薨,赵国那边有些事,具体我不能够知晓。魏侯遣使,质问吴起过泗上之事。越王也遣人来,说是要南迁回吴……都赶在一起了。巨子叫您速速回去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