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怒发冲冠的士将剑横在身前,双手捧着,伸长了脖子如同骄傲的鸿鹄,做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脖子上的青筋爆出,脉动的血管就着青色的铜剑,其中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士人的骄傲。
平阴大夫讷然不语,那士人又道:“昔年我在市井之中,为求谋生而投身于您,数年之后才为上士。今日一战,我为您谋划,难道别人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吗?”
“您以为,鞔之适只会布置这样的阵法吗?他是临机应对,您若不背水列阵而是分军左右,难道他还会这样布阵?”
“事已至此,您不问如此这样又该如何应对,却后悔已经无法改变的事,这难道是作为贵族应该有的气度吗?”
“这就像是,猛兽折断了腕足,不去想折断了腕足如何捕猎,却趴在那里后悔,说早知道这样我就小心一些了!您可见过这样的猛兽?若能这样想的,只能是蝇鼠虫豸,却绝不会是虎豹狼兕!”
一番激烈的言辞,让平阴大夫怒气上扬,却有碍于自己平日好养士的名声,看着那口近在咫尺的剑,终于无动于衷。
最关键的,便是事已至此,如今其余人也实在没有什么谋划。
沉默许久,平阴大夫终于道:“是我的错,先生息怒吧。”
如是再三,那士人这才长叹一声,收回佩剑道:“如今,只有一法。齐人有善技击者,您编为营旅。又有那些禄足以代其耕的分封之士,皆善击剑。”
“古人言,士无战车仍为士、卒有驷马依为卒。”
“士人勇猛,远胜农兵徒卒。大夫养士分封,也正该用于此时。”
“如今之计,只能选拔猛士,待墨家的铜炮尚未展开之际,攻到墨家阵前,拼死毁掉那些铜炮。”
“背水列阵的策略是我为您谋划的,那么请让我率技击士与分封士,敢死以报。”
平阴大夫心中一动,他估计墨家的战略是缓慢推进,挤压压缩自己军阵营垒的空间。
这火炮就是墨家这个策略的最大依仗,若是能够毁掉墨家阵前的那些火炮,自己结阵而守,只要死拼,撑到五日便算是获胜。
刚才他的确后悔了,但那士人一说,他也明白自己后悔的并无意义。
且不说野战战车展开所需的空间会分散防御的力量,使得墨家更容易攻破,便是那士人说的墨家不是只会这么列阵你若变阵人家也会变阵这一点便足以让他无地自容。
如今这骄傲的士人虽然折损了他的颜面,可现在却要带人突击,一旦成功,那么守卫起来就容易的多。
这也算是个解决的办法。
既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平阴大夫便依旧恢复到原本贵族的“优雅”,躬身道:“如此,劳烦先生了!”
那士人点点头,坦然地受了这一礼,转身去做准备。
军帐内,这士人披挂上革甲,又加了一层,将剑悬在腰侧。
他的朋友正在帮他将背后的革甲披好,朋友长叹一口气道:“此事纵能胜,您恐怕也要死啊。墨家步卒就在火炮之后,昔年潡水,越人致师勇士化为齑粉。火药一出,世再无无双之勇士。”
那士人仰头大笑道:“我岂不知?此番我以抱定必死之心。”
“昔年豫让刺赵,曾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大夫非吾知己,若在市井,他今日的一番话,我必然血溅五步,将其刺杀。”
“只是……昔日为养老母,投身于他,衣食皆其所出,无以为报,只能以命相答。”
“他今日说什么后悔的那些话,不正是在说我?我能想出的对策,便是如此。”
“今日之后,我和他再无士主之情。可今日之前,我还要拼死冲杀才能偿还我欠他的一切。”
“今日……不管我死与不死,我都自由了。”
“我欠下的东西,我还完了。今天这番话,便足以看出,这人不是我的知己,在这样的手下,我如笼中之鸟。若能死以解脱,不若去死!”
那朋友知道这是士的原则,话已至此,已经不能够劝说以改变主意。
他手指在拉紧那些革甲上的束线的时候,嘴里道:“义有大义小义之说,难道这样的道理你没有听说过吗?”
那士人回头,看了朋友一眼,听明白了朋友的意思,但却摇摇头。
朋友道:“昔年聂政,受严仲子百金为贺。后严仲子求以杀侠累,却正赶上潡水之战,他推辞了严仲子而前往沛邑以助朋友。”
“从沛邑归来,严仲子再来,可他却只身入秦,刺秦君与渭水畔,为秦绝人祭河伯之陋习。”
聂政是士,而且是非分封的血统士,而是市井间崛起的新一种士,朋友举得例子很恰当。
可那士人却道:“其一,严仲子不过与聂政百金为贺,而公造冶与聂政刎颈之交,两者同求,聂政去助公造冶,这理所当然。”
“其二,聂政入秦之前,秦公子连与聂政千金,聂政全部还给了严仲子,还以十倍。于是他才入秦。”
“我为人,人恩我一粟,我必还其斗米!我为养老母投身平阴大夫,多年间也为他做了一些事,但却不足以十倍偿还。”
“今日事,背水列阵之策,可还七倍。遣技击士攻墨家炮兵,若胜,可还三倍。若不能成,便还不了三倍,我只能再把自己这条命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