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有了《伐檀》、《硕鼠》、《七月》、《乐土》……
军中不准有妇人,可义师那边却分明有许多妇人的声音。
她们唱起《东方未明》的时候,用的正是齐语,在齐人士卒听来,就像是自己的妻子在自己临行前唱的那样,哀婉中充满了愤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炮仗,已经点燃,但还未爆,只是蔓延闪烁着好看的火花。
初始,还只是这些通于齐语的义师宣义部的人在唱。
等到唱到后来,便是各种各样的口音和杂在一起,唱出了这几首早已经用齐语唱过许多次的歌谣。
唱到后来,齐国这边竟然也有迎合,初始是三五人,后来是三五十人,到最后便是连成一片的、成年男人的、沉重而有些沙哑的歌声。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乐土在哪?
齐人士卒有的人知道,因为他们曾在几年前的最之战被墨家义师俘虏过,在泗上以俘虏的身份度过了最为难忘的半年。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一个曾经被俘过的齐人士卒跟唱着这首歌,唱到最后,长叹一声道:“乐土就在对面,可我能怎么办?”
“我若独自逃过去,我的妻子儿女又该怎么办?领主会把他们赶走,会把他们贬为奴隶,我也想逃过去,我也不想和你们打仗,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早已经和同伙的人,说起过被俘的那段经历,那段足以让那些可能基本上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村社周围三十里内度过的伙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经历。
那些为民求利的墨者。
那些让山川改变模样以利于自己的民众。
那些高高升腾起的火药的烟尘炸开的沟渠。
那些耸立转动的水排磨坊。
那些战俘营中吃的管够的麦粉、粉条、玉米面。
那些战俘营中的蹴鞠、角力、击剑、歌舞。
那些一起观看的让他们置身其中感同身受的戏剧。
那些民众们聚集在一起用黄豆、绿豆、红豆、玉米来推选贤人的民为神主的制度。
那些奔驰在木制的轨道上运送矿石的马车。
那些被演示天志自然的电闪、日月。
那些来往不避他人的为战俘们送药的穿着墨家巫觋服饰的女子。
那些学堂后放风筝的孩童。
那些高耸的红砖碧瓦下带着淡绿色光芒的璆琳窗。
那些行走于街市亲自买菜的周安王时代便加入墨家的墨者……
那些种种,那些一切,便是乐土。
如果不是家中尚有妻小,许多人就会留在那里,不只是为了已有的乐土,更为了将来更美的乐土的建成中自己曾奉献过一份力量。
《东方未明》,唱出了那些新卒的哭。
《硕鼠、乐土》,唱出了那些旧卒的怨。
当年能够留下的人都留在了泗上,因为妻小父母不能留下的仿佛听到了对面便有当初留下的伙伴的声音。
没有呼朋引伴,因为每一个封田制下的农夫都是伙伴,都有功名,同心同德同志。
那些并不曼妙、那些被征战的人沙哑的嗓音唱出的、那些已经传唱了数百年耳熟能详的歌曲,在今夜让许多齐人不知所措,痛哭流涕。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
身后是君子近士组成的督战队,凡弃甲曳兵而走者,皆杀。
再后,有各自的领主大夫,凡临阵投敌,父母皆绞死、子女皆为隶、妻子尽入营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