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归田记得几年前他随父亲去彭城,正赶上彭城闹出过十余名贵族集体在城中自杀的事件,以示对墨家政策的抗议。
那些贵族穿着最后的华丽服饰,穿戴整齐,配剑与玉,带着最后的贵族荣光和体面,自刎在城门之前,以示怨恨。
不是他们活不下去了,若是自己稼穑或是做工商业,亦或是不再讲究那些贵族的礼仪,总还能活。
可按照贵族的活法去活,他们却真的是活不下去了,那还不如去死,至少剩下的钱还能弄一套棺椁按照士人之礼厚葬,也可以说终其一生不堕贵族的身份。
那是庶归田第一次见到自杀自刎的人,印象很深,但当时城中却根本没有什么反应,叫他们家人收拢了尸身之后不久,便有不少他们的子弟子嗣投身到工商业中,亦或是自己稼穑剩余的土地。
经济基础不改变,贵族永远杀不绝,杀了周天子,还有商天子。经济基础的改变,贵族自然就绝种了,没有不劳而获的手段,又如何保持不劳而获才能保持的贵族生活?
是以庶归田的同窗惊奇于可以见到真正的贵族便要惊呼,细细想来,泗上这二十年,贵族竟然真的绝种了,只剩下工商稼穑或是放贷投资为生的贵族后裔,却和贵族没有了半分相似。
今日听到这老贵族谈及什么“剑不离君子之身”、“行三十里不可无乘”之类的话,庶归田不禁想到在泗上叫卖家产、马匹、玉、铜器、祭器的那些贵族后裔和那些自刎于城门前的贵族,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不远处街道上的闹腾终于用了一种相对“体面”的方式结束,墨家签了书契,问清楚了老贵族的住处,只说什么“人不可无信”之类的话,叫老人十日之内将钱缴纳到城中。
闹到现在,带着壮怀激烈之心入城的老贵族也无什么脸面留下来,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
走的时候,驾车的家臣终于知道了避让行人,车马也不再如同来时那般疾驰,缓缓而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经此一事后,那些领取仓粮之粟;听取墨家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劳动创造财富之类的宣讲的民众,一个个的脸上竟有了些理所当然的亮光,腰板也仿佛比之前挺的更直。
秩序恢复之后,孙璞看着文书记录的老人的住址,也有人悄悄告诉了墨家这老人的身份。
孙璞抖了抖手中的纸,和身旁的旅代表说笑道:“这倒真是巧了。老牌贵族,大儿子在军中、小儿子在临淄宫廷,竟然没跑。也正好,就先处理他那边的土地。先难后易嘛。”
身旁的旅代表嗯了一声,说道:“这老人应该认得胜绰。听闻他当年是项子牛的封臣,胜绰当年做牛子家臣,领军侵鲁的时候,想必这人必是在胜绰手下。这也算是和我墨家有些渊源……哈哈哈哈。”
孙璞也笑,旅代表又道:“城中的贵族大多逃亡,倒是好分。这老人今日气势汹汹而来,想必是要挫我等锐气的。他既敢来,必然死硬,又动不动便要自杀,是块硬骨头啊。”
“梁父的局势不同济北,组织既是让你前来,也正是因为这里情势特殊。”
孙璞明白他说的局势不比济北的意思,济北平阴军团的覆灭,导致了大量的齐人被俘,被俘之后组织在一起进行教育再释放,实际上民众基础确实要好一些。
尤其是大量的贵族被俘,南济水一战贵族彻底失败,更等于是墨家在济北一脚踏破了数百年了根深蒂固的等级制度的种种心态。
当对贵族没有了敬畏之心的时候,求利心切的民众便可以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这里的局势不同,也确实不太好做,孙璞便想到临行之前适交代他的一些事。
要在这种地方积累经验、体会民众的情绪、推测民众的反应,整理出来经验,以为将来。
封地上的民众如何想、会如何做、最恨最怨最想解除什么束缚?
封地之外的份田上的民众如何想?会如何做?最恨最怨最想解除什么束缚?
这里不像是泗上当年,恐怕还是要区别对待,而且要积累足够的经验,毕竟天下广阔,泗上便得淮北、东海,也不过九州之徐州,天下一隅。
而且当年泗上不大,墨者比例极高,有些泗上能用的手段,这里未必就能用。
更重要的,这一次的目的不是“分”,而是“理”,也就是将民众发动起来,这就更需要手段和技巧。
虽说整体上一刀切,但切的过程中是要有手腕去应对的,要以达成让民众知“理”为最终目的。
城中的贵族大多逃亡,这倒好做,因为城中的民众不比城外,他们容易组织、也更容易接触到外部的世界,组织起来容易,宣传起来也就容易,而且宣义部的那些滔滔不绝的演说家们,都是些泗上的新生代,习惯了组织起来后的宣讲,却并无几人有几分二十年前墨家四散入沛之周边发动民众的经验和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