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高层闭门讨论的那些内容,每一条都关乎到千万人,关乎到诸夏九州。
大时代之下,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细细微微积累起来的波涛,使得许多人的命运不得不和这个时代融为一体,又在这个壮阔的时代下选择着自己的命运。
“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此王公大臣以愚民之言。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命。”
“但是不是说人和天下、时代、乃至宇宙就绝无联系?如杨朱等人所言,人可以是单独的、超脱于社会的人?杨朱学派的说法,又该怎么理解呢?”
沛邑新建的名为庠序的大学校园内的一处房间内,一名墨者正在用一口带着魏晋口音的泗上话,讲述着墨家的《非命》之说。
讲学的先生手里捏着一截石膏笔,背后的木板上写着几行字,木板的左右各挂着两张地图,一张是诸夏九州的大概,几字形的黄河十分好认,但其实画的并不是很完善;旁边一张则是名为《山海经》的地图,上面标注着九州之外的土地,有些地方的译名很奇怪,那是索卢参西行归来后翻译的。
已经来到泗上半年的西门彘停下了手中正在抄录这些内容的笔,微微有些泛黄的纸上留下了许多墨色的横平竖直的字。
从邺城来到泗上的这半年,没有了钟鸣鼎食的生活,没有了田猎纵横的娱乐,反倒让西门彘觉得很充实和快乐。
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
当墨家的道义开始在邺地流传后,西门彘便一直觉得自己是天下多余的那个人:在墨家道义的经济体系中他们是蠹虫。
他们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现实不满,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认为自己有匡扶天下拯救万民的责任和雄心,却做不了。
他们读了一些书籍后对于民众充满同情,可却发现自己的同情在自己生活的环境内是孤独的。
他们忧郁、彷徨,需要一些东西填补他们接受了良好教育和吃饱了撑的之后的空虚。
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他找到了归属、找到了自我,也找到了一个梦想。
墨家很重视教育,这一点西门彘早就知道,却没想到会重视到这种程度。
他来到泗上之后,很快就被安排进了预科班内,班内的同窗多是魏韩赵地的人,口音相近,半数是没落贵族的子弟,也有小部分如同他一样是大贵族的庶子。
名为庠序的大学还在建造,随建随用,许多人是被墨家的九数天志之学吸引到这里来,可是考取庠序对于他们这些外来的人难度很大。
庠序分为文理两科,西行归来的索卢参担任文科长,而理科长则是适当年游楚时就携带的那些弟子中的佼佼者。
这些外来的落魄贵族子弟或者大贵族庶子的确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可是他们接受的教育和泗上墨家的教育并不能全然接轨,有些东西他们甚至不如一些小学中的孩童,庠序中的理科他们很难考上。
而泗上墨家对于教育的严苛程度,又是极为特殊的:每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
对此墨家的解释是:这样的确可能错过很多有天赋的人,但却保证了更多人的公平,如果可以无限考,那么富贵人家的孩子总会比贫穷家的孩子更有优势,也可能会导致一个家庭将所有的精力都围绕在一个孩子的身上以至于其余兄弟姊妹受苦,毕竟这时候脱产学习仍是极为昂贵的。
那些考不上的,多半也都会被安排到一些特殊的学堂中,或是学习工匠技术、或是被安排到淮北当学堂先生。
西门彘本来是想去学天志中的理科的,只是来到泗上之后才知道自己学的那点东西,和泗上这些自小接受了完整一整套教育的同龄人根本没法比:那些人在讨论水银在璆琳管中高度的内容,他根本听不懂。
而且他来了之后,也有过一次很受伤的经历:南济水一战结束后,墨家征调了大量的习流军校和测绘科的学生前往齐国帮助丈量土地,那时候泗上情绪高涨,主动报名的年轻人排成了长龙,然而他们这些人去报名的时候直接就被打回,理由是他们不懂不会。
西门彘觉得自己这些人在泗上,似乎有点被歧视,不只是歧视他们贵族的身份,更有点歧视他们不学无术……可事实上西门彘觉得自己之前苦学已经很用功了,然而自己学的东西很多泗上根本用不上。
经历了短暂的迷茫之后,他终于又有了梦想,那就是考入庠序文科,跟随索卢参西行带回的一些弟子,学习波斯文和希腊文,以及一些胡语,希望有一天也能够和索卢参一样西行万里,凿空西域。
如果没有时代的波澜壮阔,西门彘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也不会自己被人嘲笑学的那些东西屁用没有。
他花了许多年的时间练习驾车和在车上射箭,这是别处的六艺,可是这在泗上军制改革后并不如那些学了几年几何九数的炮校学生更受重视,甚至于义师已经快取消战车编制了。
他花了许多年学习礼仪,学习怎么吃饭,可是泗上墨家一水的筷子,很少使用餐刀和餐叉,甚至一些原本贵族出身的墨者都根本不在意什么非菜羮不得用筷子的礼仪。
他跟随父亲学习了怎么才能指挥打仗,可是他学的那些东西和泗上的军制格格不入。
而原本,若没有墨家,他所学的一切,都是有用的、都是可以骄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