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不能写的太厚,由此非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留下姓名被后世评价。
西门豹考虑身后的评价,源于他至少有姓有名。
庶俘芈在这一点上,就比时代的大多数人强,这一点他还不自知,因为他至少有姓有名。
两日后,围困邯郸的魏军开始收缩,庶俘芈和一群人先行赶往邯郸。
途中,连队里的几个士兵问道:“连长,前几日我听宣义部的人说,好像以后咱们都要有姓了?这姓氏是干啥用的?”
看着不远处的邯郸城墙,庶俘芈琢磨了一下自己在泗上学的那些东西,回道:“好像也就是为了同姓不婚吧?我记得以前听人讲过,说是亲属通婚容易生下养不活的孩子。就是那个‘罐子、大罐子、小罐子、交合交叉’什么的内容,反正差不多的意思。”
那士兵琢磨了一阵,回忆起他确实听这么解释过父母和儿女为什么有相似之处的内容。
可他还是不解道:“可连长,你姓庶,听人说姓这个的也就你们家,那要是你叔叔伯伯或是再远点的亲戚到时候抓阄姓了一二三,那你和他们之间能不能结婚?”
既是庶民要有姓氏,那自然要抓阄,要不然天下数十万个村社,按照贵族封地为氏的规矩,怕不是要弄出几十万个姓氏,哪里有那么多字。
这个高柳庶民随口的一句话,其实是个战国初年很著名的辩题的变种:白马非马,本我自我。
庶俘芈不是辩五十四那种深入到逻辑思辨内以至于脑子思考问题的方式都有些古怪的人物,若是辩五十四在二十年前,倒是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当我自称为我和你对话,而你也自称为我,是不是说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我是谁?谁是我?我是辩五十四,那别人若是叫辩五十四,辩五十四又是谁?
反倒不是很深入去琢磨辩术的庶俘芈,更容易跳出这个圈,随口按照墨家“有角有蹄分瓣毛黄为牛,即便别人称之为马那也是牛”之类的解释之后,说道:“泗上那边的意思,就是既然说天帝之下人人平等,那么有姓氏贵而无姓氏贱也就可以不需要了。想要平等,先从外边做起,再最后解决那些本质的问题。”
“我听说好像是按照现在已有的字姓,弄出图册,没有姓氏的自己选个。不准乱造。”
这是不久前从泗上传来的消息,而且不是墨家内部会议的决定,是泗上民众商量新法众议的时候有人提出来的,立刻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庶俘芈也不是太清楚具体的姓氏,毕竟他也是在学习会的时候听人说起,好像是为了防止用什么“房前”、“五柳”、“井口”之类的奇怪地名为姓,也为了防备用“造蔑”、“铁匠”这样的职业为氏。
庶俘芈还不知道历史的残酷,原本的历史上没有他家这样一个姓氏的产生,也一样和他家庭差不多的那些没有姓氏的平民庶民在千百年的竞争中基本被剥夺了男性遗传权:每一次激烈的社会变革的大部分参与者,其实都在造祖先的嫡系的反,而非是贵族的旁支后代总会比那些真正的平民更容易留下后代。
他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家庭,在千年后基本不可能遗留下男性血脉的,早在历史的长河中死绝了。
此时此刻的历史和传统,和彼时彼刻的历史和传统,并不一致,传统也只在此时此刻才有意义。
本身他自己已经有了姓氏,对于全面选姓这件事心中难免有些反对:心想这不是犯了重视外在而不重视本质的错误吗?只要秉持人人平等为天下上流之义,有没有姓氏又有什么区别?这倒是过于重视名而轻于实了。
然而他终究有姓氏,这些怨言和反对也就不好在学习会中提出来,若是无姓无氏提一下还好。
那询问的士兵心中倒是高兴的,又问道:“我听说虽然抓阄选姓氏,但是姓氏的字和原本的贵族的姓氏还不太一样?”
庶俘芈哈哈笑道:“笨蛋,我们写的字和贵族写的字本来就不一样啊。一样的简单的柳字,泗上的柳,便是柳树的柳;天下贵胄的柳,多是柳下惠的后裔,是柳下之地的柳。反正就是个名字,抓阄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呗,就像你现在叫二狗一样,你叫二狗,叫柳二狗,这不都是你嘛。”
那士兵赶忙道:“那可不一样。将来我要是有了儿子,那儿子可是也姓柳啊。我估摸着,主要是怕死后祭祀烧纸钱的时候,天下叫二狗的多了,但是到时候我儿子祭奠我给柳二狗,便不容易错了。若不然烧给了四连的二狗、六连的二狗,那也不好。”
后面的伙伴们都笑,庶俘芈也大笑道:“好嘛,错不了。天鬼到时候准会认得你,把你儿子准备的祭品送到你手里,就像是咱们军中的驿差一样。这样也好,到时候大家都有姓氏,岂不是都成贵族了?到时候就要看本质了,有的贵族还是蠹虫,有的贵族可就是要劳作致富了。”
一说到这,众人又都忍不住想起来军中驿差每天的工作:军中到处都是同名的,尤其是代国本地服役的人多是些和牛马有关的名字,邮寄的东西钱财之类都要仔细区分那个村社那个乡里的,若是有了姓氏,似乎真的是驿差的工作简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