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林林总总的东西,西门彘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有些和他有关、有些和他无关、有些朦胧地有所了解、有些只是浑沦吞枣的体会。
他很难想象一个“长工”贸易的背后,牵扯到这么多的东西。
但他很容易想象到,一旦那些百家学派的人来到泗上,将会迸发出多少冲突。
这个剧院……到时候会作为百家争论的会场。
其实,何止百家之间的冲突,单单是泗上就有不少的派系。
正如刚才对于那些“长工”贸易的暴发户,西门彘带着“贵族出身”的优越而有些不屑;对于剧院演出的踮屣,市井之民大加称赞喜闻乐见,贵族出身的西门彘却更喜欢听听五音十二律的协奏交响乐。
因而,他今日来并不是为了观看邯郸姬的踮屣之舞,今日也没有编钟交响乐的演出,他是来看晚上那两场戏剧的。
一场是新编的《氓》,新编的内容就是故事的最后,那女子果断离开,靠着一双织布的巧手,逐渐积累,购买织机雇佣女工,逐渐发家。而那男子因为种种缘故,最后一无所有,又带着孩子去找那女子,故事最后女子要来了孩子,但却把那男子赶走。
另一场,则是索卢参西行归来后,翻译的在希腊时候结交的名为“阿里斯托芬”所撰写的一幕名为《妇女代表》或者叫《公民大会妇女》的喜剧。
两幕戏都是女人戏,今晚上来观看的人也多是以学生和年轻人居多,这都是宣传手段。
西门彘主要是来看第二幕《公民大会妇女》的,他既然想要效仿当年索卢参重走西域、让自己的人生有些价值和意义,便想着先来看看这一幕演出,看看索卢参缩写的西行记中那些古怪的邦国和古怪的政治制度。
据说第二幕演出的人,是当年跟随索卢参回来的西方人,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噱头,泗上有百十个希腊的、埃及的、波斯的人,而且还有不少入了墨家成为墨者,有些则还在教授那些西域语言。翻译的事这些人干不了,因为翻译首先得母语文化相当优秀,这些重担只能压在索卢参等西行归来的士和落魄小贵族出身的人身上。
至于第一部名为《氓》的戏剧,西门彘也很熟悉,因为他引发了几年前泗上的一场大批判。
当时适刚刚卸任宣义部,不再主管宣义部的事,宣义部的人创作了《氓》这个故事,但是故事的末尾却是大团圆的结局:前面都和现在的版本一样,只是最后男子落魄去找经营纺织业致富的女人时,女人原谅了男人,并且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当时有人听完就勃然大怒,写了一篇名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其乐融融就是慢性毒草》的文章,大肆批判了其乐融融,充斥着原谅、宽容、妥协、无底线的爱等内容,导致了刚刚重组的宣义部经历了一次大洗牌。
逼着创作了那个结局的年轻人公开自我批评、道歉,引发了泗上民间的第一次大规模的讨论。
往小了说,自己被丈夫冷落、殴打、抛弃之后,自己发家致富了,丈夫来找自己,要不要原谅?要不要尽释前嫌,以德报怨?
往大了说,庶农工商是贱人,被贵族轻视盘剥,等到自己强大了,要把贵族送去煤矿劳改的时候,贵族说你们这样做太狠了,毫无仁义,没有德行,是不是就该原谅?以德报怨?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德观,甚至引发了当时在泗上抗议墨家种种僭越的儒家弟子的讨论。
一方认为,乡愿,德之贼也,这种无条件的妥协就是乡愿德贼,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虽然说这部戏本质上违背了三纲五常,违背了夫妇秩序,但是仅就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来说,批判的对。
另一方则认为,君子从道不从君,道不同,不相与谋,这部戏本质上就是错误的,违背了纲常伦理,那么最后的结局如何已经无所谓,这部戏改不改结局,都是泗上无德的体现。
这也间接导致了泗上史称“仲秋斗殴事件”的七十多名儒生参与的大规模械斗事件,互相动用了短剑、弯弓、匕首,坚持用真理说服别人。
这时候的儒生那都是左手持剑、右手持经、上能御马、下能读诗的。至今参与了那场斗殴的人中,还有二十多人还在棉布厂劳改。
还引发了其中二十多人被泗上儒生联名开除儒籍,斥之为异端的行为,高呼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号召天下儒生与那二十名认可新结局的儒生互为异端。
号召要以保守对抗僭越、以纲常对抗求利,要用最大的保守,保持最真的诸夏。
在这个列国纷争的乱世,他们的主张导致了一个很尴尬的局面,用一种悲情的语境来讲,他们的主张,必将被无耻的求利的贱民和工商业者联合求集权的、僭越的、不仁义各国君主共同绞杀。
这场风波之后,这部戏也就改动了结局。
对于墨家内部而言,这倒没什么风波。
墨家的确讲兼爱,就算适不修改,墨家的兼爱也是有前提的,而且原本的墨家比起现在的墨家要血腥的多——杀一人以利天下,杀不杀?原教旨的答案是如果确定杀这个人利天下,那必须杀。
马车撞人,左一右十的问题,原来更是有着标准答案,墨家本身就是功利的、集体的,不然也不会有“兼”和“体”的分别。
也就是适修正之后,这些问题逐渐被淡化,当年王子定出逃必然导致楚国内战,而墨家刺杀王子定之事被否决,也算是对于“杀一人以利天下”的一个修正。
当然,当时适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义”、“仁”等概念,实则则是盼着魏楚开战,为十年后的赵魏翻脸楚国对魏开战的发展时机做准备。
而在那之前,墨家守城的时候,禽滑厘就面临过类似的问题:当时禽滑厘助人守城,以为非攻,城内起火,禽滑厘明明知道身边那个人只是去救火,但违反了守城时候城内起火不准随便救援的律令,当即引弓射杀。
因而这件事在墨家内部几乎是一边倒的,只不过被人借以上位,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有些事,西门彘不清楚,但他也做过一个小小的调查,泗上如今许多被认为习以为常的事,实际上内底里都暗含着墨家内部的“对义的解释权”的争斗,只是在墨家的组织框架下,这种争斗有时候是外人很难看出来的。
有些事,西门彘也听说过,看起来极为慈祥的禽滑厘,当年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看起来整天笑眯眯经常出入闹市的适,毒杀巫祝的时候也是笑吟吟的;连他们文科院的院长索卢参,当年那也是贵族圈子内知名的“东方巨狡”。
墨家的水,比他在邺城时候想象的要深得多。
今日他其实不是很想看第一幕戏,他算是贵族出身,不喜欢那种致富的手段,而更喜欢那种“十年磨一剑,谁有不平事”的感觉,而且他向来觉得衣食住行这些东西太低级,不能够满足他那颗躁动、狂热而又期待自己不在多余的心。
也是他经过一番努力考进了西域语系,要是没考进去而是被送入师范,毕业后被安排到淮北等地做教书先生,恐怕他就要溜回邺地了——他认可墨家说的教师先生也是利天下的道理,但是并不想自己去当一辈子的教师先生。
今天他主要是来看看第二幕出自极西之地的《妇女代表》这出戏,不是为了噱头,是觉得好像那里的奴隶主民主也挺好的,他更喜欢那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