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了大梁城西北的营地后,诸侯欢腾,天子设宴,一时间仿佛打了一场难以置信的大胜。
周天子没借到高利贷,所以动用了武力强制征收了籍税丘甲赋和特别商税,再加上诸侯正需要用得着天子,也算是凑了凑份子,周天子总算征调出一支四千人的军队,成为诸侯联军的精神神像。
此时的姬喜很清醒自己算什么东西,都穷的借不起高利贷以征兵,自然不会大摆周天子的谱,而是尽可能“君臣融洽”。
诸侯们总算还要抬着周天子的神像,也就不好今日辱骂明日不屑,一个个也在面上以贤臣忠臣自居。
行营设宴,以庆祝雍丘之战的理由很简单。
这是三十年来,墨家第一次攻城没有攻下来,虽然到最后城邑已经岌岌可危,但终究大军抵达了大量,墨家后撤。
只是如此,便足以设宴庆贺。
觥筹交错间,韩臣守雍丘的封臣段氏与近侍手捧着几个铁球,献于天子。
天子无知,见这几个铁球,疑惑道:“此为何物?”
韩侯忙道:“此铜炮之铁弹也。”
周天子哦了一声,心中却嘀咕。
心想当年你们三晋要分家的时候,还要从泗上弄来三种嘉禾献上,那时候还懂些规矩。
如今你们献给我几个铁球是什么意思?
韩侯见天子不语,忙笑道:“这几个铁球正是从雍丘城墙上的泥土中挖出来的。最大的铁球不过五斤,而且数量极少。此为大吉之兆。”
姬喜笑道:“卿竟还通卜算之术?”
韩侯心中鄙弃,脸上却愈恭谨,回道:“墨家攻城,最善用炮。”
“凡其攻城,必先以炮击数日,待城中铜炮尽毁,则遣掘子军效鼠类挖掘,逐渐靠近城墙。”
“昔日攻砀山,铁球最大有十八斤,一炮糜烂数里,触之尽死,纵石料为城亦可砸破。”
“今日攻雍丘,三万大军,围攻十余日,竟然最大只有五斤的弹丸。”
“由此可知,墨家大军必不在泗上,鞔之适此番攻莱芜以围临淄,必是将其善战之兵全部带走。”
“之所以攻雍丘,不过是故作悍勇而已。若是攻下雍丘,便似如他们所言,泗上面对天子之师仍可一战。”
“今日围十二日而不下,三十载未有之事,墨家泗上之兵尽皆老弱,不堪一击。”
“是故臣言,此吉兆也。此番天子亲征,商丘必克,岂不是上应天意,暗合武王伐纣之意?”
商丘是原本宋国的都城,宋国是殷商的后裔,宋公又在桑林社的最后祭祀中说商汤伐夏乃是因为夏桀不能够继承大禹利天下的本意所以违背了天意,而如今墨家崛起正是继承大禹的遗志云云……
这就导致周天子对于退位的宋公很不满,因为宋公这番话,分明是从体制内在质疑周天子的合法性。
墨家不祭桑林社殷商一姓,而祭涂山治水的大禹。墨家重天意鬼神,却又认为民为神主,加之墨子那一套关于“爱”和“敬”的理论,使得墨家属于另起炉灶反对天子。
墨子昔年对大禹的评价是这样的:我们敬爱大禹,不是因为他是大禹这个人,而是因为他做的疏通天下以利万民的事。所以我们敬重大禹,不是敬重这个肉身,而是敬重他做的事。
这套理论是标准的扛着鬼神偶像大旗反鬼神,按墨子这么说,天子根本就没有什么法理。墨家对大禹的态度尚且如此,况于天子?你利天下我敬你,不是因为你是天子学派,而是因为你利天下;倘若哪天你害天下,我反你也就理所当然。
周天子对此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可宋公退位前在桑林社的那番言论,则大为不同。
宋国承殷商之祭,周为商臣而取殷,宋国在桑林社的那番话等同于在另一种规矩层面上宣告了墨家的法理。
墨家那一套理论是另起炉灶,我说我有理我便有理,周天子反对也只能用旧规矩反对,可墨家连旧规矩都反对,那反对也就毫无意义,最终又落到了道义之争上,这又争不过体系成型的墨家。
宋公退位的那番话,则是基于旧系统规矩之下的言论,是在旧规矩下以前代天子后裔的名义给予了墨家合理性。
周天子可以不在乎墨家另起的规矩,但却极为在意旧规矩之下的支持墨家的言论,这将直接威胁到他所剩下的、唯一有价值的法理性。
他不会打仗,不知道五斤铁球和十八斤铁球的区别在哪;他不会布阵排兵,不知道前锋侧翼主力后卫的区别。
但他对于这些旧规矩很懂,听韩侯说这是吉兆、有武王伐纣之意的时候,忍不住大笑道:“卿言甚是!卿言甚是!墨家无义无德,寡人征讨之,天帝必庇,此战必胜。”
“如卿之言,泗上如今只有五斤的铁弹,主力精锐皆在东线,何不即刻进军,攻入商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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