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二回 天界寺帝王询梦兆 毗卢阁宗泐话宝锦(2 / 2)

但见其含着泪光,痛快呼出一股子怆然之气,满面愁苦顷刻化作霁月光风,笑泪相织复饮下第二口。

宗泐再问:“可是还苦?”

“苦。却又异于方才之苦。”

“可曾有你身世之苦?”

朱元璋畅然一笑,随后又痛饮了两口,宗泐又如斯问了两次,朱元璋均是回答如初。直至第五口,他连同杯底的茶梗一并抿入口中,终了依旧爽然叫苦。见茶尽杯空,宗泐复又开怀大笑,问到:“此苦可否痛快?”

朱元璋亦开怀大笑:“痛快!痛快……”他一边痛快作答,一边双手叩捂颜面痛快抹去两眼泪花子。

宗泐随之长舒一口气,推心笑说:“佛祖云,人有八苦,曰‘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那五阴炽盛’——也就是‘困惑苦’。然,其中五苦尊驾均已痛快尝过,但不知眼下所剩三苦为何?”

听这一说,朱元璋更是恍然大悟,五内俱敞。当即回应:“依此生从来至去之序,当只剩‘老、死’二苦,还有……困惑之苦。”

宗泐点头,深表认同:“人之于世,从生到死,诸事看不开,各种困惑便会相伴始终。试问尊驾,至于老、病之苦,可怕否?”

朱元璋坦然大笑:“怕,甚怕!”

“怕则生忧,忧则生惑,惑则迷心,心迷则神乱呐……”宗泐说着,又提壶为朱元璋倒了一杯清水,“尊驾可是为解那梦魇而来?”

“正是。”随后,朱元璋将那个令他不寒而栗的梦境与宗泐尽述了一番。宗泐听时,眉头若有所思。然而听其述毕,只释然一笑。

朱元璋诚心求解:“方才得见大师,弟子更知那梦绝非无稽幻象,亦非凭空之兆。故而,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宗泐静静点头,问道:“尊驾可知那梦中所现之神鸟为何物?”

“弟子不知,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如此双瞳神雀。大师博学古今,想必应有所知?”

宗泐道:“尊驾应知《尚书》所述“后羿射日”之事?”

朱元璋点头相应。

“依尊驾适才描绘之相,此鸟应是当年那九乌之一,因其双目之中皆生双瞳,故称“重明鸟”。”

“重明鸟?重明——难不成是预示来日将会出现两个大明?”朱元璋妄揣于此,顿生惶惑,不免自语,“难怪梦中更有逆子攻城……”

“唉……此中深意只有天知,尊驾万不可忧心自扰。”宗泐忙作慰解,“此鸟现身,另有他说也未可知。”

“还请大师作解。”

“话说昔时那金乌身中后羿之箭,幸被我佛收于座下清修佛法,历数万年劫渡半化佛身,常游四海,遍传佛音,佛曰‘妙声鸟’,并赐佛号‘歌逻频伽。’传说其曾寄于尧帝庙堂,护佑社稷。后世贤君舜帝之目亦生双瞳,便为此佛转世之身。”

朱元璋听罢,顿时转忧而喜,急问:“如按大师所言,此鸟现身当是吉兆?”

宗泐笑而未答,而是转问:“尊驾可知,那神鸟所现之山何名?”

“名唤‘覆舟山’。”

“大唐太宗曾有言‘民,水也;君,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斯当为帝王之警也。”

朱元璋道:“弟子定当铭记五内,承告后世子孙。”

“然尊驾可曾看清那神鸟口中所衔之物为何?”

“似是一块锦襕。”

“这便对了。尊驾可知那覆舟山上曾埋葬一圣僧遗物?”

朱元璋听闻,当即目露惊异之色。因为,他曾听闻臣下说及那覆舟山上本有一唐代高僧衣冠冢,逝者法号“玄奘”……想到此处,他忙问道:“难不成那锦襕乃是玄奘法师遗物?”

宗泐再度点头,道:“话说当年高僧玄奘为渡众生之苦,历尽千难万险,只身前往天竺国求取佛法。我佛为表其虔诚之心,特授真经六百六十卷,并另赐佛衣一套,以护他归途平安。殊不知,这佛衣真相实为两物,一者袈裟,披于肩头可正僧者仪容,避除邪秽;二者便是那锦襕,围系腹前,可暖身驱寒,尽除灾疾。然此物如今竟于尊驾梦中现世,并被那重明鸟所衔朝西方而去……此中玄机,贫僧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呀。”

朱元璋再作追问:“至于梦中那护驾的少年与那朱色门楹?……”

宗泐眉头皱起,再三摇头说:“非贫僧不肯明示,只缘贫僧一生修行之功仅止于此——不过,依贫僧之见,他们当是你今世之造化,未来之果报。倘若那十八年寿数之说当真如此,想必当是尊驾该予造化之时了。天机难揣,事在人为,贫僧相信,只要尊驾安守敬畏天地与苍生之心,来日之事,自有天心护佑,大道公裁。”

“大师所言极是。”听此一笑,朱元璋渐渐松了一口气,亲手提壶为宗泐斟下一杯茶水,“听闻大师之解,弟子此心倍觉释然。回首平生各中图谋,为国为己常动杀念。如今虽早已过了那不惑之年,却依然迷惑蒙心,诸多所为常想不通功罪对错。”

宗泐端起茶盏,示意朱元璋举杯共饮,但听其娓娓道来一首诗谶:

『由来多是两难全,何将此生对愁眠?

他人饭后等闲事,却扰帝王数千年!』

诗罢,二人互敬,相继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

置盏时,宗泐又道:“过错,过错,错当思过,思而成惑,又添一错。不被过去所累,方能看清真我。”

朱元璋听罢,肩头似卸千斤担,心中如沐三春雨,数年来种种迷心障目之惑顿如九霄沉霾瞬间随风散尽,于是他当即起身朝那宗泐拜了又拜,诚心陈谒:“今日幸得大师开释,真乃佛祖垂怜。为报尊师大德,弟子还朝定传诏谕,于我大明广推佛法,以报佛恩!还请大师任我国师,助我治世,以昭佛法普化万民。”

宗泐仰声长笑,扶着朱元璋连声推却说:“使不得,使不得啊——不过贫僧倒是以为,尊驾若想寻治世之道,儒学当首。”

朱元璋恭言问道:“大师既出佛门,为何举贤之时却另荐他家之术?”

宗泐道:“治国应举才识之人,若论大才之众,儒家为尊;兴邦须以教化育人,若问世教之术,儒学是本。此皆是佛道两家无所及也。”

朱元璋以为宗泐是在借故推辞,便忙笼络到:“大师之言,弟子甚同。然论民心教化,亦当善其性,需行佛法相助,方可成大功。还望大师勿再推辞。”言罢,朱元璋拱手再拜。

宗泐忙扶起眼前这位虔诚的帝王,解释道:“尊驾,万不可折煞贫僧。非贫僧存心推拒尊驾盛情,实因贫僧另有大功尚未圆满。”

这“大功”二字听得朱元璋眉头疑云渐生,追问:“却不知大师所谓“大功”为何?”

“说来也巧,此事正与那玄奘法师有关。”

这话中之玄机顿使朱元璋心生好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眼前这位高僧竟与那已故了七百余载的大唐僧者有何渊源。

宗泐看破了朱元璋内心的疑惑,于是解释说:“可还记得佛祖所赐玄奘真经之数?”

朱元璋不假思索地回答:“共六百六十卷。”

“正是。只可惜,他当年还朝之时,只带回六百五十七卷呐。”

“莫不是中途遗失?”

宗泐点头道:“确是如此。当年我佛授他之经确为全宗之数,然待其还朝之时途经信度河,突遇风浪,致使经书意外落水,分明看见其中两卷被惊涛挟卷而去。”

朱元璋不解:“如此说来,那玄奘法师当年带回之经应是六百五十八卷才是。”

“应是如此——可谁知,当将那经书打捞上岸细数之后,竟发现还有一经不知所踪。”

“却不知这所缺三者为何?”

“乃大德之《文殊》、大智之《真空名义》和那镇国安邦之《庄严宝王》三经。”

这三经之说听得朱元璋满心惊异,尤其那最后一经顿使他讶然瞠目。

“十年前,贫僧师兄,也就是本寺前任住持慧昙法师曾请旨出使西域寻法,不知尊驾可记得此事?”

朱元璋道:“确有此事,难道说当年慧昙法师也是为寻这三部真经而去?”

宗泐点头应道:“确是如此。”

“可慧昙法师当年请旨只说前去寻法,对那经书之事并未透露分毫……”

宗泐笑道:“尊驾本是重佛之人,倘若直言相告,恐会劳师动众啊。”

朱元璋恍然大悟,道:“可慧昙法师一去十载,至今杳无音讯……”

宗泐一声叹息,道:“贫僧也是刚刚听闻——慧昙师兄当年一路西行寻经,一直寻到了海上僧伽罗国,可刚到那国月余便染了急症,至今圆寂已有九年了。”

朱元璋惋叹:“阿弥陀佛!大师一片精诚之心,实令弟子痛哉!”

“万望尊驾莫要过于戒怀。凡事想来,各中自有定数。”宗泐说话间从窗边的经柜中取出一本名为《真空名义译注》的锦封经籍,交与朱元璋道:“两年前贫僧前往西域布道,竟偶得这其中一卷真经,现将此抄译之本呈赠尊驾,愿我佛大智保尊驾免受众惑之扰。”

朱元璋接过那经,如获至宝,甚是欣喜,转而又问:“方才大师说尚有大功未成,莫不是要再度西行,寻那《庄严宝王》与《文殊》二经?”

“确是如此。”

“既是如此,弟子当遣士卫护从,以保大师平安往返。”

宗泐一听连连推却:“使不得,使不得。这取经之事须漫道修渡之功,若因此而劳师动众,那便成了贫僧罪过。”

朱元璋上下打量宗泐一番,担忧道:“可大师年事已高……”

宗泐开怀大笑,反问:“使命未成,贫僧怎会往生极乐?”此言一出,引得朱元璋也会心大笑。

“若尊驾实在放心不下,可遣派三十六位僧者,代贫僧先行前往那僧伽罗国,以迎取慧昙法师僧宝回归我东土,待其归返之时与贫僧在西域会合可否?”

“如此也好。”

却说此后,二人又是一番推心置腹更是不在话下。

约至寅时,朱元璋方拜别了宗泐。

待他兴冲冲跨出寺门时,庆童远远就迎了过去。只见他躬身呈过一封信函,说道:“皇上,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尺书。”

“所为何事?”

“老奴不明。”庆童刻意捏着那信笺两边儿,躬身将其斜擎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扯过那信,庆童倒也很识相,恭恭敬敬地退避到了三步之外候着。

当朱元璋拆阅之时,只见那函中写道:徐达到京,妻已代召其于谨身殿候见。帝欲善其事,当先寻故赏。另,若皇上令棣儿就藩之意已决,望乞叮嘱徐达代为善导孩儿。

阅毕,朱元璋将那尺书随手塞进袖中,入辇回宫。

欲知端地,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