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番举动,着实惹恼了徐达,但见他满脸涨红,朝谢氏怒斥:“泼妇,住口!”
谁曾想他这一喝非但没有压住谢氏气焰,反倒激得她越发猖狂了起来。只见那双本就虎视的眼睛当即瞠作两颗粽子,掐起腰来朝着徐达讥讽道:“怎么着?徐大将军,魏国公大人……”她骂着,一根指头却从徐达的鼻子划向了孙氏的脑门,“先前跨了这野马,眨巴眼儿的工夫又牵回一匹胡马,难不成今儿是想生吞了我这老马不成?你别忘了,我爹是怎么死的?我那可怜的添福又是怎么死的?”
“你……”徐达本已怒不可遏,但听她接连抬出一老一少出两个死人来助阵,竟一时没了骨气。
“放肆!”
这声音打门外传来。来者是个女眷,身材高挑犹如青莲玉立,面如润玉更似芙蓉待放,两道修眉一双明月眸,两片红唇酒靥儿各一头。她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穿绯云绣凤大衫,一条彩凤霞帔绕肩而来,扣着金坠向下垂去——此人便是徐达长女、燕王妃徐妙云。另观作者一首《醉红妆·绘题徐妙云》再表此时风韵:
『妆点红梅眉若兰(9),颜如月、九秋寒(10)。
水目星光满微澜,如梦泽(11)、抚轻弹。
恍若画中羲和姊(12),衔翠宝、索金环。
步碾泷涛已近前(13),动火凤、止青鸾(14)。』
此人跨进门时,右手还牵着哽咽的小妙清。
应知此番朱棣本已相伴而来,只因听见堂屋里的吵骂,又碍于岳父的颜面,便远远地退避了出去。
见燕王妃进门,徐辉祖和徐膺绪立马连呼带唤地奔过去抱住长姐。却说这燕王妃被三个弟弟妹妹簇拥着来到孙氏面前,刻意先朝其唤了声“三姨娘”——这明摆着是在告诉谢氏:别拿自个儿当正房。在她眼里,其不过就是个狗尾续貂的偏妻而已。而在她心里,她那已故的生母张氏才是这府中真正的女主人。
见燕王妃这般礼遇,孙氏忙朝其欠身回礼,抬头时两眼泪珠子啪嗒就掉了下来,那样子犹如海棠沐雨,伶仃满目,楚楚可怜。
“劳烦三姨娘将诸位弟弟妹妹带去好生安顿。”燕王妃一面拈着帕子为其拭泪,一面说道。
孙氏很识大体地点了头,随后牵大带小地踱出了堂门。
见他们离去,燕王妃转身朝徐达欠身施礼道:“妙云见过父亲。”说着,又将其扶到了案旁的主位落座。回头时,见谢氏肉磙子一般杵在那儿,便缓缓绕着她一通质问,“妙云敢问二姨娘,尚可知这府中的主子是谁?”
“我……”谢氏这一个字刚一出口,就被燕王妃怼了回去。
“方才,我分明听见你血口质问你家父谢再兴死因——却不知你可曾想过,当年你父因叛国大罪招致满门被诛,而你为何还能苟活至今?”听到此处,谢氏脸色大变,然而燕王妃并未就此松口。“不止于此,你还翻腾出添福的早夭来弄是非,本宫倒是要好好问问你,八年前我与允恭的生母,这府中的女主人张氏又是因谁而死?”
“这……”经这一问,谢氏顿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答对。
“这如何?”燕王妃怒指立足之地,“这里至今还能容你栖身;这里并无人欺得你苟延残喘;这里尚能给你锦衣玉食——在这世上,有四种可悲的蠢女人。一者,身在福中不知福;二者得陇望蜀不知足;三者东施效颦不知丑;四者轻人贱己不知耻……今日在本宫看来,这四者,二姨娘您是都占全了。”
“你!”谢氏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可燕王妃却凑近身来,蹭着她耳根低声说道:“别以为揪住了别人几根寒毛,就可以牵着人家鼻子走。缝上嘴巴,才是保全之道!”
燕王妃那话先是别住了她的舌头,后又塞住了她的声门,直憋得一股怒气在她肺管里一通乱蹿,末了却只能生生挤进肠子里。
可怜谢氏,只得一面憋憋屈屈地捂起心窝子,一面以帕子半遮窘相,欲作离去。
“站住!”燕王妃一面喝着,一面打袖中掏出一锦册来,隔空丢给谢氏,“这是皇后娘娘着命本宫编撰的《内训》。二姨娘不是常暗中自比皇家女人吗?把它拿回去细细看着,好生学着该如何做个女人。免得山鸡妒凤,反成麻雀!”
别说,这谢氏倒也算有些骨气——只见她当即将那《内训》狠摔在地,随即吭吭叽叽夺门而去。气得徐达一脸无奈地朝那背影指指点点,摇头叹息。
燕王妃则不紧不慢地拾起那锦册,来至徐达面前,赔礼道:“父亲,女儿失礼了。”
徐达只得摇头摆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来也是时候,这档口,竟听闻有人在门外兴冲冲地唤着“岳父”,徐达抬眼望去时,只见朱棣已然跨进门来,后头还跟着金钊。
“小婿拜见岳父大人。”朱棣近前揖手便拜,对于方才见闻,全然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徐达见其相见竟这般殷勤,又暗揣了刚才那令人蒙羞的情形,各种难堪实在令其难以振奋,只得强颜欢笑地起身相迎。
可这不迎则罢,一迎之间着实令徐达满眼诧异。
“这……?”徐达朝朱棣的锦袍指去。所指之处竟开了个寸把长的口子,周边还沾着尘土和草屑。见此情形,徐达倍显急切,“难道是招了歹人不成?”
朱棣当即摇头摆手,故作一脸憨笑,道:“岳父莫急,并非如此。”他说着,竟指向身后的金钊,一通大大咧咧地笑骂,“都怪这奴才惊了本王坐骑,以致本王不慎打上头……”言至于此,他摇头一声叹息,刻意摆出一副不堪细言的苦笑来。
徐达一面上上下下一番细看,一面关问:“可有伤到筋骨?”
朱棣顺势扶过徐达,一派孝子模样:“岳父不必担心,小婿这筋骨结实着呢。”说着,便请其入座。
再说金钊听朱棣那般说辞,倒也十分配合。见徐达刚刚坐定,他便扑通跪地,叩首请罪:“都怪属下一时大意,差点儿伤了王爷,请国公与王妃治罪。”
燕王妃打量了一眼金钊,又瞄了一眼朱棣。心中暗想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演得倒也入木三分。然而这出戏总得适时收场不是?于是,她便接了金钊话头,故以冷语圆场:“幸得王爷并无大碍,否则,看本宫不拆了你的骨头!”
金钊作态求饶:“属下知错!属下知错!”
燕王妃横眉竖目一甩手,道:“回头自个儿领板子去吧。”
金钊借坡下驴,忙谢了罪,起身将带来的礼盒放在案上,又对徐达与朱棣打恭致歉。见徐达略带烦意地朝门外撩手,便立马皮笑肉不笑地溜了出去。
这时,燕王妃瞟了一眼朱棣,酒靥里半含一丝隐匿的笑意,悠着帕子朝朱棣踱去,一边俯下身子轻拭其锦袍上的污渍,一边道:“此事说来,也不能全怪人家金侍卫。”她说着,目光已转向了徐达,后头的话倒颇耐人寻味,“父亲有所不知,燕王近来得了匹怪马,会听着动静施进退。”
“哦?……”徐达听着倒觉新奇。
燕王妃眉眼里渐显一丝调笑:“这马儿朝前走自然稳当,可要是冷不丁儿地朝后退可就没准儿了。您这女婿便又是个事事没谱儿的愣头王爷,这会子,没把他摔个头长犄角就算万幸了。”言到此处,竟仰望朱棣,嘤嘤地笑了起来。
徐达压着笑意道:“嗳……你这丫头,真是没规矩。”
朱棣却顺势扶起燕王妃,故显浓情蜜意,转头朝徐达笑说:“岳父焉能不知她这利嘴?素日里闲来无事,就会拿小婿逗壳子取乐。”
徐达故以慈容陪笑:“我看都是被你宠坏了。”
朱棣佯作憨然,搔首皱眉道:“普天下就这一件瑰宝,幸被小婿得了,若不宠着岂不亏心?”
燕王妃羞答骂俏:“你呀,就是个糖捏的舌头蜜泡的嘴。”笑着,自顾来到徐达面前,“父亲,你翁婿二人且先叙着,我去三姨娘那儿瞧瞧。几日不见弟弟妹妹,就着实想得慌。”
徐达欣然笑应:“去吧。”随即,又朝门外呼唤,“徐棠……”徐棠闻唤进门,那头打着恭,这头就做了交待,“带燕王妃去北园逐月楼。”
“是。”徐棠应了诺,便引了燕王妃出门。
“棠叔,你且先行一步。”燕王妃前脚刚迈出堂门,就转头朝门旁的金钊低声吩咐:“将本宫准备的东西送到北园逐月楼来。”
“是。”
金钊说着欲行离去,又被燕王妃唤住:“等等。轿子里还有个官皮箱,你且一并取来,隔些时候再送到二夫人处——就说那是宫里赏的。”
“是。”金钊离去。燕王妃略作沉吟,自顾步下门前石阶,随徐棠而去。
却说见燕王妃离去,朱棣便在徐达的招呼下于条案另一端落了座。
“岳父,近来身骨可好?”
徐达应说:“戎马之人,自是百病难侵,甚好。”因意识到招待欠周,他又扬声朝堂外唤来一位侍女,并吩咐上茶。
那侍女正欲离开时,却被朱棣唤住。
“小婿日前得了一罐扶桑‘玉露’,这两日正欲托人给岳父捎到北平去,不曾想岳父今日竟已回京。倒也算小婿有些口福,今天就沾岳父的光尝尝此物如何?”朱棣说着,已起身打开了案上的锦盒。只见那盒中装的是:青青素素一泥罐,平平整整一本经。
眼见那二物,徐达欣然一笑,可那笑中却隐匿着一丝莫名之意。心中略作思量便起了身,说道:“好,今日咱就尝尝这倭国之物。”随即,又向门外引道,“西园有个竹林院,甚为清幽雅致,就到那儿去如何?”
朱棣喜形于色,道:“好。”说着,便命那侍婢取了锦盒。
而徐达却转头对侍婢吩咐:“去请洪嫣姑娘来侍茶。”
欲知后事如何,但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