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五回 逐月楼下妻论胡姬 凤游阁偏房受宝冠(2 / 2)

花开三朵,再表一枝。

魏国公府东园,凤游阁。

此处乃是徐达偏房谢氏住处,西邻府主书房“一览阁”,南接随行小憩之所“老树斋”。今日乔迁之时,谢氏首选此院。原因有三:一者,此院距离徐达书房最近;二者,院中种植了一株名唤“绛纱笼玉”的绝品牡丹花王,且闻皇后宫中盆栽之株本出于此;三者,满园房舍此阁最大,且名“凤游”,当有“有凤来仪”之意。

谢氏,名唤谢翠娥,是个出了名的狂傲善妒之辈。其父谢再兴早年不仅为朱元璋麾下大将,而且为其亲家。当时,朱元璋亡兄之子朱文正已娶谢氏长姐谢翠嫦为妻。为攀高附上以固家族地位,曾有意将谢氏配与当时身为吴王的朱元璋。为此,本就自诩女中凤种的谢氏也一直对此心心念念,巴望有朝一日能尊享显贵。谁料,十七年前,朱元璋竟于谢再兴出征之时,将谢氏许与时任中书省左相的徐达为偏妻。此番举动着实惹恼了劳苦功高且又脾气火暴的谢再兴,于是其一怒之下倒戈叛降了朱元璋的劲敌张士诚,并一再领兵来犯,结果兵败被斩。随后,谢再兴五个儿子以及其弟谢五均被生擒,惨遭活剐。谢氏一族,终被屠门。独翠嫦与翠娥姐妹赖夫君情面,苟全活命。

故此,打那时起,谢氏便对朱元璋怀恨在心。直至八年前,她偶然截了刘伯温暗中写与徐达的一封密信,据此相挟,性子便越发乖戾起来。终致一日,徐府大乱,其子胎死腹中、徐达正妻张氏身中巨毒暴毙,便更凭可怜之身钻了可趁之机一跃成为府上女主,至此更是飞扬跋扈。

此时,凤游阁内堂里,正是遍地狼藉。谢氏正朝一个跪在座墩旁的丫头身上抬脚蹬去。

那丫头伏地呜咽时,又见她抓过桌上一只杯盏,径将里头茶水泼向对方面门。顿时,茶汤泪雨混流成河,使人不觉心生怜悯,倍感嫉恶如仇。

“啊!”丫头再度凄声惊叫,谢氏手中的茶杯已然在其脚边摔个瓷片四射。于是她赶忙爬向其脚边哀求,“夫人饶命,都是小的不好……””

谢氏猛朝她一啐,指其眉眼儿大骂:“你们这些小娼妇!没一个顺坑屙溺的种儿。”抬手又死死狠揪那丫头发髻猛地摇撼,唾沫星子肆意飞溅,“驴交马媾的贱金沟!”一时间,邪火儿脏词儿泼洒一地。甩手时,直把那丫头个仰面朝天,“扑通”闷响。

那丫头实在屈辱难堪,故而又扒腾起身子冲她声泪交加道:“夫人搁外面招了邪魔,便拿着软砸绞棍。当真是娘儿们里的好汉,大可再寻那盐咸醋酸的本主儿去死磕,犯不着拿我个下人作贱!”接着,又是一通呜咽。

对方一席话,正中谢氏心门。直激得她两眼怒火,愤然起身欲朝其扑去:“反了你个死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夫人!夫人!”这节骨眼儿上,赖婆子钻进屋来,忙将她死死抱住,“夫人,您这般金贵之人,犯不着被这小蹄子脏了手脚。我来……”说着,回手便抡向那丫头一巴掌,当即便是一声脆响。

“姑母!”丫头捂着碳灼一般的脸面哀号。

“你个死丫头,还不快向夫人认错?”赖婆子一面朝小丫头挤眉喝斥,一面推着谢氏落座周旋,“夫人消消气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鹬儿她年幼不懂事,自落胎包就爹死娘亡的,自然缺少教养,夫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她计较……”言至于此,这婆子顿时老泪纵横,可那脚跟儿却暗朝鹬儿磕去,示意她赶紧赔罪告饶。

可鹬儿听赖婆子提及其爹娘来,只顾着捂脸哭丧,声泪越发凄怆。

“我早就瞧她是个虼蚤耙子扫把星,不想今日,竟跟那些贱货一道儿拔锅攮灶地呛我呀……”谢氏横着膀子指其怒泄满腔怒气。

赖婆子忙挽其臂,巧言虚乎:“鹬儿本是咱自家蹄子,怎敢胳膊肘子朝外拧?她素日里常跟我说,打进府来,全府上下数夫人待咱娘儿们最亲,这辈子就算当牛做马,也要报夫人恩情呢。”

谢氏听她这般说辞,便也信以为真。当即打鼻孔里倾泻出一股气来,指着鹬儿骂道:“死丫头,还算你那良心没被狼吞狗食喽。”说着,一屁股拍在坐墩上,朝向赖婆子甩甩手。

赖婆子会意,忙朝鹬儿卜楞一脚,“死丫头,还不快去拿帚子来拾掇拾掇?”见鹬儿坐在地上哽咽,又是一声大喝,“快去!犯宁的东西。”

这一喝,直惊得谢氏顿抚心窝,骂道:“你个死老鸹,吓死我了!”

“都是老身不好,夫人莫惊,夫人莫惊……”赖婆子一边抚弄其背,一面回头又向鹬儿抛去两眼厉色。鹬儿见她那般嘴脸,便爬起身来,怨恨相加地去了。

谢氏横着眼,直至盯她步出门去,方转过头来问道:“那贱货可是去了逐月楼?”

赖婆子忙拍马答对:“夫人真是料事如神,这会子尚与三夫人说得热乎呢。”

“可曾听见她们说了什么?”

赖婆子抖开一脸褶子回道:“一见王妃进门,那三夫人就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一个劲儿地诉苦叫屈呢。”

谢氏一掼桌子,咬着后牙槽骂说:“这个贱货,我就猜她没憋好屁。打她进门那天起,就揣着鬼胎呢。”

赖婆子逢迎:“就是。老身还记得八年前,添福少爷刚夭亡,她就鼓动老爷给她那四公子取了‘增寿’这名字。这明摆着就是想把夫人气死,她好来个鸠占鹊巢不是?”

别说,这婆子倒也会咬文嚼字。可是她却没想道,正是这“鸠占鹊巢”竟使谢氏脑子里忽地闪出燕王妃那句“山鸡效凤,反成麻雀”。因而,乍一听那个“鹊”字,顿觉被戳了烟灶,当即连声斥骂,“呸呸呸!狗嘴里乱吐浑屁!什么‘鹊巢’?我这儿明明是凤阁!”

赖婆子一听那话,赶忙赔上老脸自骂道:“是是是,都怪老身这臭嘴误吃了麻雀屎,麻翻了舌头……”

这婆子本想自贬身价换个主子乐呵,却不想这马屁竟然拍到了马蹄子,反招谢氏一记耳光。

谢氏怒指那葫芦脑袋:“我看你们今天是合着伙地气我!存心拿麻雀来恶心我不成!”

赖婆子自知嘴贱,慌忙跪地抽起了自个儿嘴巴赔情。

见她不住央求,谢氏眉头一拧,顿吐满口燥气:“别废话!起来答话。”赖婆子麻溜地起了身,也不顾揉揉那一脸火辣的赘肉,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暗咽恨气。

“那两个贱人还说了何事?”

赖婆子似是被那一记耳光抽浑了脑仁儿,一面思忖,一面作答:“她们……哦,她们还提到了四夫人,说是个西域货。还说是她此行并未回京,是因送她老娘的尸骨还乡去了,估摸着两月后就会返回京来。”她这般回禀着,刻意凑近谢氏耳根,“听说……她已生下了个丫头。”

谢氏咬着牙骂道:“这府中的娘们已然够我受的了,这一下,又弄进来两个!老天开眼,让她们死在道上算了。”她这厢刚咒完,又朝那厢追问,“老爷那头正在做甚?”

“这会子正在竹林院招呼着燕王喝茶呢。”赖婆子说着,话里渐显出献媚的笑气儿来,“听说燕王进府前打马上跌下来,把袍子都摔破了。”

谢氏一听这话,倒是解气地笑了。忖度道:“好好的,竟能从马上掉下来——这也算是老天有眼呐!哪日再从那马上掉下来,摔个一命呜呼,那小贱人没了仗腰眼儿的,看她还如何猖狂?”

……

言转竹林院,再说静妙堂。

且说这会儿,朱棣好端端的竟平空里一个喷嚏,这动静来得实在突然,惊得洪嫣手中茶器差点掉落下来。

朱棣侧目见了洪嫣的反应,脑子里噌地钻出一个念头:刚才心中谋划的第二套路数应是时候实施了。

于是,他借着这股子神来之气,又故意连打两声。

这时,只见洪嫣忙在桌上捏了茶巾,递到朱棣面前。朱棣抬起头,深情相望,目中渐溢秋波,慢慢显现出一丝如同少年时的萌动之色。

四目相望时,洪嫣的手打半空里悬了半晌,才见那朱棣缓缓接过帕子,连同她的手一并纳入掌中,顿致其颊上绯云,面展红晕。

朱棣深知:这套路数开始奏效了。前文里,未尽述此女容貌。且看此时,作者一首《梦横塘·情婢春心》细话其百转风情:

『面展红香,心转韩香(2),都作袖底沉香。惟遣茶香,期那厢、娇客怜香。

霞满天门(3),意满天仓(4),情满神光(5)。仆从(6)与妓堂(7),娇羞渐溢,更无须、上红妆。

纤纤玉手微凉,暗牵有情郎,骤暖心肠。却忘那人,早已是、他人东床。

倘是醒,又有何妨?宁把春心渡横塘(8)。今生到底,如梦一场,莫失眼前王!』

却说,就在这二人蜜意正浓时,便听堂外传一声咳嗽。直惊得洪嫣慌忙抽了手,羞赧地退至一旁。

朱棣抬眼望时,只见轩窗外,徐达一边拭手,一边朝这厢行来。借这片刻时机,朱棣就像吃定了猎物一般,目光里荡出些许醉意,暗对洪嫣痴痴地笑了。

待听闻徐达步子已近堂门,他才刻意提整衣衫,含笑坐定。而打那余光中,他分明看见,洪嫣也在偷偷瞥看与他。

徐达落了座,笑说道:“这丫头的茶艺果然了得,这香茗经她亲手一泡,竟使老夫不觉贪了杯呀。”他琅琅两声爽笑,抬手便在旁边的锦盒里提起那本《茶经》,笑望朱棣一眼,“我看这宝贝还是物尽其用,赠与洪嫣姑娘如何?”

朱棣听闻,忙赔笑说:“岳父安排,随心就好。”

……

下言再转,东园凤游阁。

却说这会儿,金钊刚刚跨出门去。此时瞧去,只见谢氏身旁的条案上多了个见方一尺有余的榆木官皮箱,上头还上了锁,钥匙就搁在她的肘边。

“你若中意,就赏给你罢。”谢氏瞧着那官皮箱哼出一声冷笑道。

赖婆子忙作推却:“夫人莫要折煞老身,如此贵重之物老身岂敢笑纳?”

谢氏不屑一顾地笑了,攥着钥匙在箱盖上敲敲打打地说:“没瞧见吗?不过一个榆木箱子,里头能搁着什么好玩意儿?”

赖婆子躬身提醒:“再怎么着也是宫里赏的,夫人还是看看好。这箱子固然俗气了些,也不见着里头的物件儿就俗套啊。”

谢氏抬手将钥匙丢给了她,甩了个脸子示意说:“那就打开瞧瞧吧。”说完,自顾端起一杯新茶来,慢慢悠悠地呷上一口,对那箱中之物连看都不惜得看上一眼。

赖婆子急不可奈地启了箱盖,望向细瞧时,不觉一阵唏嘘。旋即,瞪起斗大的眼珠子朝谢氏叫道:“夫人,您快瞧瞧!”

“瞧什么瞧……”她说着回头一瞥,当即也是一阵错愕,“啊?……”此时再看,她那嘴巴竟已阔得见了喉咙。

但说那箱子里装的本是一顶宝冠。珠花跃金,翠云坠玉,珍珠生辉,博鬓流光。冠顶九龙衔着玛瑙坠,额前四凤振翅欲飞天——更令人叫绝的是:冠额上,一颗随珠正发出盈盈的蓝光来。直喜得谢氏口生涎水,忙不迭探进手去将那宝冠捧了出来。

这景象,看得婆子也随之满怀兴奋,一个劲儿赞叹:“真是世上少有的宝贝啊!”转而又连声催促,“夫人,快戴上,让老身开开眼。”

谢氏美得已如那冠上的凤凰,摇摇摆摆,情难自禁。

须臾,这主仆二人一个手捧金冠,一个怀抱榆木盒子,一溜烟地溜向了梳妆台。

谢氏屁股刚着凳儿,就立马对着铜镜将那宝冠扣上头顶,再瞧其脸盘已然美得跟朵花似的。

这般形状,也引得赖婆子顿绽满脸褶子,连连奉承:“此冠戴在夫人头上,真是绝配呀!”

谢氏自对镜子将身子扭了又扭,又是一席得了便宜卖着乖的品头论足:“这宝冠倒是极好,只是大了点……”

欲知后来何事,且待下文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