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一一回 僧伽罗慧昙留遗嘱 祖师殿道衍窥圣心(2 / 2)

对于姚广孝这意外之举,宗泐也顿感惊异。可随即忙引介道:“此徒乃是僧录司右觉义宗鬯禅师座下侍僧道衍。”

“哦……”朱元璋掉头朝右觉义宗鬯禅师顾看一眼,目露一丝难揣的笑意点头示意,然而并未叫姚广孝平身,只是回头盯着他的后脑勺问道:“刚刚那一席谈论可是出你之口?”

“回禀圣尊,方才正是小僧所言。”

这“圣尊”二字听得朱元璋心生疑惑,于是旋足之间皱起眉头打量了那脑袋半晌,故作发难:“朕听闻那话倒有些魄力,可朕就不明白了,为何方才朕入门时你不叩拜,偏赶在这个当口儿来拜啊?”

听这一问,姚广孝心中一阵窃喜,故意将身子沉下半分,佯装慌语道:“小僧……小僧平生初见圣尊,一时怔了心神。况且……”言到于此,他故意留了三分,迟疑不说。

“况且如何?”

“况且……”

右觉义宗鬯禅师在旁催促道:“道衍,皇上问话,快据实禀告。”

“是。况且刚刚师兄弟们施礼叩迎的是‘皇上’,而小僧所迎之人却不是。”

这话一出口,顿时引得在场者个个目露惊异之色,职位高的虽是镇静,却微笑不解;品级低的,满目讶然,却沉默不同一般;不入流的,个个心惊胆颤,却心生嗔怪而不敢言。

只有来复低声斥责道:“道衍,休得无礼。”

朱元璋听了这话却顿时觉着眼下这个龟缩的和尚是个人物,哼声一笑道:“哎……且让他说说看,他所迎之人究竟是谁。来,说给朕听听。”

“小僧听闻,但凡君王,皆为在世活佛。因此,小僧这一拜迎的是佛尊之身。”

如此答复,引得那帝王一阵惊诧,可随即又被那话捧得哈哈大笑,忽又追问:“若依你这般说法,岂不是在暗指诸位师尊目无尊上?”

姚广孝乌珠一转,道:“小僧并无此意。圣尊身为在世活佛,诸位师尊就是弘佛扬法的菩萨,佛有口谕,不受菩萨跪礼。”

朱元璋再度朗朗大笑,赞道:“没想到,佛门之中竟深藏这等人物!平身吧。”

“谢圣尊。”姚广孝起身拱手道。

至此,众僧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几位僧官皆是微微颔首一礼,独见来复暗中一再摇头,深舒一丝不悦之气。

朱元璋朝那姚广孝细看了一眼,脸上渐露一丝难以揣度的笑意。旋即,朝殿外扬声宣道:“礼部拟旨。”

殿外刘仲质躬身回应:“臣恭闻皇上圣谕。”

朱元璋授谕:“天界寺前任住持、前善世院左善世觉原慧昙法师平生诚修佛道,笃实无伪,身受隆恩而无贪恋安逸之心,身在佛门而不忘弘法护国之志。其为求安民之佛法不惜亲赴万里之遥,圆寂异国他乡却终念故土育养之恩。如此大德堪称天下僧者之表率,此般精诚足可使举国臣民为之涕零。为此,朕特下此谕——追谥慧昙大师为‘演梵善世利国崇教大禅师’,授紫金僧服及金襕方袍与法师佛衣舍利同葬于聚宝山上雨花台之侧,以受万世景仰。”

众僧听罢,皆施礼谢恩。

随后,朱元璋指着一旁那三套僧袍和法器对宗泐商议道:“泐公,既然慧昙法师有此遗愿,诸位禅师之意暂又因各中吉凶之说盘桓不定,此事就由朕定夺如何?”

宗泐听闻,略见犹疑。

朱元璋道:“若论出身,朕也曾为佛门弟子,代法师达成夙愿也算完成朕当年中途废止之修行;若论对未来福祸之担当,身为一国之君,想是普天之下独朕一人能负得起未来结果。”

听朱元璋这般说法,来复忙在一旁拱手请罪说:“贫僧方才祸口之言,还请圣上降罪。”

朱元璋瞥视他,故作爽然一笑,道:“嗳……见心禅师何罪之有啊?这说吉者是期盼我大明之福,言祸者是担忧我大明之患。‘先天下之忧而忧’乃为君者对天下人人之所盼,朕若因一席忧国之言而降罪于你,岂不成了无道昏君?”

“吾皇圣明。”

朱元璋言归正传:“我看,就这么定了。”又唤道,“溥洽禅师何在?”

溥洽上前拱手应声:“贫僧在。”

“你常出入宫中伴朕研习佛典,这箱衣物就由你暂时替朕保管吧。”

“贫僧遵旨。”

朱元璋转头对宗泐爽言道:“泐公,你且料理余下事宜,朕先往毗卢阁讨口茶喝。”

宗泐笑应说:“尊驾先行一步,贫僧稍后即到。”

朱元璋挥袖步出向殿,众僧施礼恭送,只听朱元璋扬声抛来一句:“免了,都忙正事吧。”出了殿门,庆童帮其提了靴子,与刘仲质并肩紧随其后朝毗卢阁走去。

其间,只见朱元璋忽然头问道:“后日宫中迎经大典由何人主持啊?”

刘仲质瞧了一眼庆童,庆童却给刘仲质递了个眼色催促。

刘仲质见了,忙回说:“是僧录司右觉义来复。”

朱元璋长腔长语地反问道:“哦?这诵典乃是左右讲经分内之事,何故假手于人?”

刘仲质立刻明白了朱元璋的意思,于是忙回应道:“是。臣回去立马重新调整。”

“就由溥洽来做吧——他年岁尚轻,心气也平和,念的经朕听着舒服些。”

“遵旨。皇上,那个道衍?……”刘仲质这一说,使得一旁的庆童立刻瞥了他一眼,然后又故作恭敬地颔首继续前行。

朱元璋冷冷回复道:“刘仲质啊,这礼部和吏部的大门……清楚哪个是你该进的吗?”

这一席话砸过来,顿时惊得刘仲质惊慌失措,忙请罪道:“下官知错。”

“夫子说‘巧言令色,鲜仁矣。’一介僧流,不安佛事,是何居心?”

另一头,诸事已毕,宗泐先行离去,其余人等皆按级别相继出门,独来复和两名弟子尚未离去。

此时,只见他凝望姚广孝的背影满脸羞恼之色,其间还不住地深舒满腔郁气。这般神色被一旁那智聪看个分毫不落,便顺着来复的眼睛窥见了他的心思。

只见他斜耸着身子,歪耷着脑袋,盯视着姚广孝扬长而去。

这时,又听耳边响起来复的一声叹息和私论之言:“擅凭弄机取人之宠,非仁矣。”

智聪听得这话,趁着风向朝姚广孝的背影轻“呸”一口道:“师傅,我看他就不是个仁善种儿。”

“哎,话不可这么说……”

“师傅,您瞧着,徒儿的话错不了。打在汉中嵩山寺那会子,我就瞧他不是个善类。你别看他扶着席老道尊时一副孝子贤孙的样子,无非就是把那老道当成了往您和季潭法师这头攀附的垫脚石。他削尖了脑袋挤进了这僧录司,这会子又急于踩着您和季潭法师的肩膀去巴结皇上……”说话间,他回头顾看了一眼正在收理茶器的慧聪问道:“师兄,你说呢?”

那慧聪听着耳边的蜂嚷声,故作没听见,只是默默忙地手中的活计。

见对方并未理睬,智聪冲着他“哼”了一声,回头道:“师傅,像他这种人,以后您还是离远点为好。”

来复扫了一眼慧聪背影,又对智聪皱眉道:“好了,怎可说出这等话来?”

“师傅不能说,还不让弟子说,那咱们岂不让人家欺弄死?想那个席老道尊也定是个眼花心盲的老糊涂,否则怎会收这等货色为徒……”

“住口!”来复喝道,眼色挑向了一旁的慧聪。这一瞬智聪才意识到自个儿说错了话,可这时只见那慧聪气冲冲端起茶器冷语讽刺疲乏:“佛门能有你这货,道衍之流又何足为奇?”说完,他直奔殿外,朝毗卢阁而去。

智聪追过去道:“哎师兄,是我错了——竟忘了席老道尊是你外公……”

言至于此,作者叹道:

『莫说难揣妇人心,

未见匹夫心似针。

佛门且难真清净,

全凭自悟真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