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一四回 细作线报徐达隐情 皇后揭底母子现形(1 / 2)

书接上回。

话说朱元璋与马皇后二人正欲用膳之时,忽有小太监进门来报说“省躬殿死了人”。朱元璋一时性急,竟一脚踢翻铜盆。

此时,只见他揪起小太监衣襟吼道:“可是碽妃殁了(1)?快说!”

小太监被这一吼,顿时惊作鸠语:“不……不是的皇上……”

听这一说,朱元璋那颗顿悬之心渐渐着了地,额头与双手绷起的血管也松弛了下来。

只听那小太监继续说道:“说是那殿里的宫婢云雀下晚私论碽妃之事恰被您撞见,因后怕罪连满门而悬了那殿中挂画的绳索自缢了……”

朱元璋再次紧皱眉头,生生将那小太监了个趔趄。而此时,马皇后早已随朱福出了阁门。

此状,致使前来送膳的宫婢个个噤若寒蝉,朱元璋指向阁门咆哮:“滚出去!”

众宫婢见状,溜的溜,爬的爬,顷刻间,暖阁中仅存朱元璋孤家寡人,旋足之间竟将那满腔余火全都发泄在脚边的铜盆上。但见他横脚一扫,那铜盆便飞转而去,兜转半周,撞向了暖阁门槛。

他仰面叹息之时,但见隔着门槛,有人伸手将那铜盆拾起,轻手之间未出半点动静。

“庆童……”朱元璋头也不回地唤问。

他猜得没错,那人正是庆童。他闻唤躬身迈进阁门,一手拎着盆沿,两眼盯着朱元璋的赤脚,回应道:“皇上……”

“有事快说。”

庆童轻脚绕至暖炕前,放下铜盆,捧起炕下那双鞋子,转身半跪在朱元璋膝前,抬起那只泛红的脚,让朱元璋将手搭于其肩头,似是对待孩子一般,将那鞋子为他穿在脚上。其间,一直埋头缓言:“北平来了线报。”

朱元璋听闻,盯向庆童的后脑勺沉声询问:“是何情况?”

庆童为其在其靴筒掖了裤角,又扯了袖子拭了靴上的半点浮尘道:“老奴未敢过问,毛骧已在殿外候禀。”

朱元璋闻声,朝殿外高声唤了毛骧。待其进了暖阁,那庆童则回身拾了铜盆欠身出了阁门。然其行进中看似不动声色,可那耳朵却暗中拿着动静。

那毛骧进门便拜。朱元璋皱起眉头,催促道:“快说,那线报是何人来的?”

毛骧回道:“乃是属下暗插于中军帐下的走卒蒋瓛(2)所报。”

朱元璋举步之间,一番深揣缓问:“如此说来,那线报可是事关徐达?”

“正是。”

“哦?”朱元璋于暖炕上落了座,“细细说与朕听。”

毛骧毕恭毕敬,拱手道来:“是。据蒋瓛查证,诚意伯临终前与魏国公曾有暗通之嫌。”

朱元璋眉头再锁,“诚意伯?你是说刘伯温?”

“正是。”

“荒谬!那刘伯温与徐达皆是忠信之人,岂会有悖主之心?再说,十年前刘伯温就早已告老还乡,如今也己过世七载有余,若有暗通,如何对证?”

“据蒋瓛获悉,十年前,诚意伯曾差家丁暗中捎与魏国公一样物件儿,并夹带书信一封。”

“是何物?”

“六甲天书。”

“六甲天书?”朱元璋大惊,问道,“刘伯温去世之前早已将此书献与了朕,又怎会暗中再送徐达?莫非是抄本?”

“皇上有所不知,那天书实分上下两卷。当年诚意伯献与皇上的便是那上卷,所述均为祈天咒语,求神符裱之术——而那下卷记述的乃是奇门遁甲,排兵布阵之法。”

朱元璋听闻,一声冷笑,骂道:“刘伯温这个老滑头,临了竟跟朕玩起了那套‘王允嫁女’的路数!”这‘王允嫁女’一说并不生疏。说的正是东汉末年,大司徒兼尚书令王允将义女刁婵“明许董卓暗许吕布”之说。此时,但听朱元璋问道:“那蒋瓛如何得知此事?”

“前些时日,魏国公曾寻来刘伯温之子刘璟,询问当年所送之物详情,恰被蒋瓛暗中听闻。”

朱元璋顿时起疑,问道:“如此说来,那六甲天书与刘伯温的信笺并未到徐达之手?”

“正是。”

“那这两件东西现在何处?”

“听说,当年那家丁送这两件东西到徐府时,半路被魏国公那二夫人谢氏截了饼,如今,这两物应在谢氏手中。”

“不过一纸信笺与玄门道术,那谢氏一个妇道人家,留它何用?况且,这一藏就是十年……难道其中当真另有隐情?”朱元璋自顾细细盘算了一番,但闻其玩味,“难怪呀,徐达骁勇一世竟那般惧内,想来莫不是被那婆娘拿了把柄?”说到此处,朱元璋突然大惊失色,“不妙!那书信握在谢氏手中必成大祸!”

“皇上……?”

朱元璋捏过炕几上的茶盏,自顾饮了一口,道:“当年那谢氏父女有意攀附朕为亲,偏在那谢氏之父谢再兴出征之时,被朕下令将其两女分别许与麾下二将——朕的侄儿朱文正、时任大将军徐达为妾。谢再兴非但不领朕的一片好意,竟暗投张士诚反叛于朕,后被朕下令满门抄斩。当时幸得皇后求情,朕才独留那谢氏苟活于世。如今,徐达手握重兵,她若握了徐达把柄,又岂会不挟制徐达暗中谋逆?”朱元璋越想越是后怕,不由得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拍碎在炕几之上。

毛骧见状,愤然道:“皇上,您等着,属下这就去提那婆娘的头颅回来!”

“慢着……”朱元璋的语气异常阴冷,“此事不可鲁莽。”

毛骧提刀拱手道:“还请皇上示下。”

朱元璋沉吟片刻,收整了心神,旋步坐回暖炕之上,并对毛骧吩咐了后来之事……

此时,另一头——马皇后已驾临省躬殿,隔着门槛就见那云雀的尸身横放于地,脸上已蒙了白绢。碽妃和雨燕正瘫坐其左右拈袖拭泪。

马皇后欲进殿门,却被一旁的朱福轻扼了臂弯,他怯生生低语道:“娘娘已有抱恙,万不可被这阴魂近身……”

她暗向朱福使了个眼色,摇头沉声道:“无碍的。”言罢,但见其在朱福手上轻拍两下,举步入了大殿。碽妃和雨燕只顾着埋头泣泪,竟未觉察二人的到来。倒是朱福,隔着三步之外故作吭腔,提醒了这对主仆。

见皇后驾临,那雨燕慌忙爬将起来,又跪地伏首,泣语道:“奴婢叩见娘娘。”

马皇后微闭双眸,抬手示意:“平身吧。”又转头冷语吩咐朱福,“代本宫把碽妃娘娘搀起来。”

朱福费了好大气力才搀着碽妃臂弯起了身。此时,已见碽妃哭得面如海棠着了檐头雨,眸似春桃染了霜夜风。

然而,对此般模样,马皇后不想多看,只是暗怼一眼,举步踱至云雀尸身旁,俯身掀了上头的白绢,见其双目圆瞪,只手扶了其眼睑,沉声道:“丫头,安心去吧。本宫已知你死前之忧,定会为你善后其事。切记,若有来世,万不可轻贱自己,负了思你之心,痛了爱你之人……”她这一席话,明是诉于死者,暗中却另有所指。起身后,又见她唤了朱福。

“小的在。”朱福一面给雨燕递了眼色,示意其过来扶着碽妃。那雨燕倒很有察言观色之能,忙拭了一把泪水,踱过去搀了碽妃的臂弯。

马皇后喧令:“抬出去,好生安葬。”

“是。”

马皇后凝眉,道:“就说云雀乃暴疾而终。”

“小的明白。”朱福回应间,私瞟了一眼碽妃,暗舒一丝不悦之气。

“去吧。”

“遵旨。”朱福领命,唤了几名小太监,将云雀尸身抬出了殿外。马皇后转头吩咐雨燕,“你也退下,把殿门带上。”

雨燕转头似有忧心顾看了碽妃一眼,缓缓从碽妃臂弯里抽了手,转头又分别朝两位娘娘欠身施了礼,匆匆步出殿去。稍顷,那殿门瓮声而闭。

偌大个殿阁空静良久,马皇后也背对碽妃,仰望头上一幅幅悬挂的画作沉默良久。

终于,身后传来了碽妃的泣语,但只闻得“皇后娘娘”这四个字,就被她回身一计掌掴抽得戛然而止。

碽妃捂着半边脸,泪眼相顾,但见马皇后怒不可遏,不住颤抖的手指着她的面门,气语怒斥:“这一计耳光,本宫是为我皇家体面所打——打你个无君无夫,枉为人妇!”至此,碽妃又着了第二次掌掴,“这一计耳光,本宫是为燕王与周王,还有这未出世的孩儿所打——打你个自私自利,枉为人母!”这一巴掌之重,抽得碽妃翻身倒地。然而,就马皇后而言,这两次掌掴尚难销除其满心余恨,就在碽妃撑起身子回头那一刻时,她又重重扇去了第三计耳光,怒斥道:“这一计耳光,本宫是为自己而打——打你个轻人轻己,枉我推心!”斥责于此,马皇后已声嘶力竭。

碽妃伏地哀呼:“皇后娘娘……”

马皇后拂袖转身,不去看她,冷语道:“你原本不过是高丽进献给前元上都宫中的一小小宫婢,二十四年前,那刘福通部将破头潘北伐攻陷该城,将当时年仅十三岁的你虏获押至汴梁,献与那小明王韩林儿为奴……”

马皇后所述情形,碽妃历历在目,昔年之境,顿使其倍觉悲苦。只见她一手撑着身子瘫坐于地,另一只手却紧紧揪起胸口的衣襟任由泪雨淋漓。

“未出一年,元军反攻,汴梁城陷,那韩林儿落败出逃,为稳借我方势力,竟将你等八名女子送与当时还是吴国公的圣上为妾……后来皇上登极,特将你入籍为贡女之列,又将你高丽石家一族赐为碽姓,这是何等隆恩?”

碽妃哀求:“皇后娘娘……莫要再说了……”

“当年本宫曾对你说,你如若不愿,本宫自会设法差人送你还乡,可你当时又是如何抉择?”

碽妃唯诺辩解:“臣妾……只怪那时年幼无知……”

马皇后摇头冷笑道:“不错,那会子你确实年幼,可你并不无知。为博圣上欢心,你施尽前元妃嫔那般惑主之术;为谋我王专宠,你不惜暗算与你有同乡之谊的崔惠妃!”

“我……”

“莫要再做辩解!否则只会让本宫对你越发失望!当年崔惠妃身怀六甲,迁居新建起的寿昌宫,是何人对皇上进言,以为其构设雅居养心安胎之名,将那四处遍植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