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二二回 怜爱妻君王宴群臣 忧逆子皇后会孤妃(1 / 2)

次日,八月初八,马皇后寿诞当天。

宫城之内,满天洪颂。寿庆的排场自端门至午门之间的御道起,过内五龙桥,穿奉天门,直至奉天殿前丹墀之上。行道两侧宝幡升扬,筵席相接。行道之中,自南至北,大摆仪仗。

那仪仗依次是:应天府府尹(1)、府丞率京卿及下辖州县大小官吏七十九人;国子监祭酒(2)、司业率监生七十九人;都察院都御史(3)、副都御史率本院及全国十三道御史及大小官吏七十九人;左、右春坊主簿(4)率下属大小官员三十四人;道录司左、右正一率道者七十九人;僧录司左、右善世率僧者七十九人……再往前,依次是大理寺、六部、三公、三孤及夫人、公主及妃嫔、亲王、东宫等仪队,贺寿之人数以千众。

再说奉天殿前:丹陛正中御座围屏;东西两边锦衣卫黄麾大展;金吾护卫威容肃目;丹陛之下,东西两头又置了膳亭和酒亭;酒亭东西又设了珍馐醯醢亭(5);此亭方另有教坊司数百乐舞之人候场……

这等排场,自开国以来甚为少见。

话说辰时三刻,仪礼司唱仪官宣声请皇帝、皇后入席。随之,大乐骤响。

但见朱元璋与马皇后在庆童和朱福的服侍下,于奉天殿正门现了身。分别从围屏左右而出,两队宫婢各随其后。

二人入了座,大乐渐止,又闻一声“净鞭”,太子率众亲王、王妃及公主、驸马唱赞行了叩拜礼。百官拜礼紧随其后,一时间,偌大个皇宫洪声彻响。

拜毕,唱仪官道:“众卿跪听吾皇圣谕!”

公子王孙、上官下吏齐声回应:“臣等恭闻圣主明训。”

届时,但见朱福奉旨宣读道:“奉天承运吾皇,告天下曰——皇后马氏秀英,与朕贫时相逢、乱世相随,数十年来,祸福相守、苦乐相知。其侍夫之心经年至恒;忠君之志历久至坚;母仪之德万方皆知。如斯大风,堪称天下妇人之表率。然,自我朝定邦至今,皇后虽与朕高居天朝之甲第,却未享一日之福闲。于家于国,于民于君,终日恤念于心,付诸于劳形。每思于此,朕心无不感哉!惜哉!!”

此时,只见朱元璋抚起马皇后的手,深情相望,笑而轻叹。听闻君言,又望君容,皇后泪眼相视,微饰浅笑。

这会儿,又听朱福道:“今逢洪武一十五年己巳,皇后半百华寿,朕特于宫中款设此宴,携与众卿同贺,儿孙同祝,赐食金陵万民以庆之!钦此。”

届时,千人又行叩拜,齐声洪颂:“臣等恭祝皇后娘娘寿华如岳,千岁、千岁、千千岁!”

马皇后搭着侍婢的手起身,向众人谦和还礼。转头又朝朱元璋缓缓跪拜道:“为妻叩谢吾皇隆恩!”

“爱妻快快平身。”朱元璋见状,连忙起身相扶。随即朝唱仪官纵手示意。

唱仪官得令,高宣道:“光禄寺进献御筵!”声毕,大乐起,众人俱起。

随后,只见光禄司司卿率珍羞、良酝、掌醢三署俊吏分别端着庶羞佳肴、酴麋沉酿、鱼肉香醢于西侧来至朱元璋和马皇后御案前,一字排开,大乐止。

唱仪官道:“司礼监进献寿华!”

大乐又起,司礼监总管太监庆童引五十监童怀抱五十盆各色“圣诞伽蓝”,又五十少监怀抱五盆“天香鹿韭”自东侧朝御案前方鱼贯而来。仪队过后,顿见丹墀前方,彩练层叠,群香锦簇。

乐毕。又闻唱仪官道:“开爵注酒!”光禄司卿率小吏自西侧上了丹墀,来到二人面前献爵。与此同时,教坊司大奏《炎精之曲》,众人再次跪施拜礼。

二人同饮了第一杯寿酒,大乐方止,众人起身又朝其施了三拜之礼。此时,又闻唱仪官宣声道:“请太子、亲王、文武百官依序入席沾享寿喜。”

至此,众人依序于仪仗两侧的筵席中各就其位。随即,教坊司大奏《皇风之曲》,鸿胪寺数百序班于丹陛东西两侧列队而出,他们个个手提花篮,自北向南,遍撒花瓣。仪队后头,紧随一队妙龄舞者翩翩而来,奉天殿前“三舞”雀起。一时间,皇宫上下,好不热闹。

然而,这不过只是这盛宴开场而已。话说整场大宴,前后共历了九次献爵进酒、九次官行大礼、九奏大章神曲、九献盛世华舞。单说这九场华舞,自是美不胜收。依次是《弘天开场三舞》、《平定天下之舞》、《抚安四夷之舞》、《车书会同之舞》、《百战承应之舞》、《八蛮献宝之舞》、《採莲队子之舞》、《鱼跃於渊之舞》、《百花争荣之舞》。

这一场场下来,展现的本从朱元璋当年起兵救世到平定天下,再从苦心经营天下的治世之功到百花争荣的况世盛景。又单说那一场《百花争荣之舞》,既掀起了整场大宴的高潮,一时间飞觥献斝,好不热闹。

却说那会儿,马皇后坐到殿上,耳闻天籁回响,目视千人笑眼,看似喜上眉梢,心却未能忘忧。却不想,目光渐随满天落樱望向阶下那班舞姬之时,分明在人群中央瞧见了那鬟华仙子的影子。只见她衣袂飘飘,载歌载舞。一曲《空鉴繁花》虚幻入耳,勾得诸多往事在眼前一一闪过。曲中唱道:

『当年痴梦觊荣华,今对荣华幻如纱。

纵将心藏明镜里,终朝还看镜中花。

侬心岂无涯?道是苦无暇。望穿尘嚣、终虚化。

也曾痴怨泪轻洒,暗遣情丝乱如麻。

才把丹巾(6)换金雀,又叹青丝换白发。

芳华眷恋他,残华牵念他。莫如万事、都随他。』

那唱词虽是幻听,却字字句句直抵马皇后心底,生生将其多年沉积的苦触倾诉个透彻入骨——此曲,当是知音。回首平生遭际,又叹大限将制,便不觉暗舒一腔愁闷……

当日傍晚,坤宁宫内,暖阁。

说话大宴过后,朱元璋已被那九爵美酒灌得酩酊大醉,来到坤宁宫暖阁倒头便睡。马皇后拖着病体在一旁服侍半晌,似是照料孩童一般。见其睡得越发舒坦,便唤来两名侍婢到一旁吩咐道:“好生照料,若皇上醒时问及本宫,就说本宫去了御花园。”

宫婢欠身回应:“是。”

此时,但见朱福跨进门来,低声道:“娘娘,都已准备妥帖。”

马皇后点了头,临出门前又回头望了一眼朱元璋,回头自顾将手搭在朱福腕上出了门。

二人出了坤宁宫,但见一架二人小轿在门外候着。朱福服侍马皇后上了轿后便放下轿帘,朝抬轿的宫监吩咐道:“前往寿昌宫。”

起轿之后,朱福便引着小轿朝西去了。可谁知,这一行人等竟被正从坤宁门进来的庆童看个分毫不落。但见他一番踟蹰,心中暗自画魂儿。

却说那小轿一番曲转折拐,倒是费了些时候才来到一座宫院前。那院门紧闭,亦无侍卫把守。朱福抬头瞧了一眼,便对轿内的马皇后说道:“娘娘,到了。”

马皇后听闻,便令两个宫监落了轿,随即又搭着朱福的腕子步下轿来,回头对其中一名小太监吩咐道:“且将轿中那食盒取来。”

那人应了诺,便回身入轿提出一个食盒。随后,又在朱福眼色下,先行一步去推了院门。

院门咿呀轻启,三人便跨进门来。此时,但见院中过道两侧一枝枝山踯躅华叶层叠,每一株都未经修剪,就那般自在探枝展叶,一直铺到宫阁门前石阶下。而那石阶之上,却摆放着两盆秋菊,宫婢雨燕正俯身侍弄它们。

见其那般专注,朱福故意咳嗽了一声。雨燕抬头望时,顿时满目惊讶,正欲吱声见礼时,却见马皇后慈颜煦目地在嘴前竖了食指,因此便又安静了下来,随即迈着转巧的步子踱至马皇后面前,略施见礼,笑着从另一侧搀起她的臂弯向前走去。

四人朝石阶缓缓而来,只听阁内传来碽妃声音:“雨燕,那菊朵莫要浇太多水。”听声气,似是照其幽禁省躬殿那会儿舒悦了许多。

雨燕故意朝阁内笑语扬声道:“是娘娘……”

“那寿菊乃是本宫为皇后娘娘祝寿之物,定要悉心经管才是。”

雨燕瞧着马皇后会心一笑,回头又朝屋内边走边扬声回了个“是”字。

说话间,四人已进了殿阁。抬头望时,又见那室内很是清新雅致,倒是那其中一根宫桓之上衔的一幅字画显得异样引人瞩目。

画中绘的本是一道冰川,山头生有一株参天神树,与凡间之木不同的是:那树竟是血甲的躯干,被一丛蔷薇捆缚,华冠之上垂下晶莹的冰绦,所生之地似在云里雾里,分不清天上人间。但说那冰绦上头,本生有一片片桃心形状的叶子,此刻正向山下零落。落叶几乎尽数化为霜雪,唯有两片落于一青袍道人手中。细细瞧去,又见那画中左侧题诗一首,名曰《撷梦太虚》,诗中述:

『一夜踏歌欲成仙,随风直上碧云天。

许是瑶台金池畔,又似太虚昆仑巅。

唯见此木遮望眼,举目那时绕秋烟。

不知何故凋华叶,片片坠与璇玑(7)川。

万千落地终为雪,独被乾道(8)撷二三。

可憾庄梦犹未尽,只记惊鸿一瞬间。』

细看落款处,写的是:壬戌岁丙午月壬戌日,坤道(9)妙遇绘题记梦。

马皇后点头,暗赞道:“确是好才情。”可见了那落款,却眉头微皱,不免暗揣起来“坤道妙遇?难不成,如今她已心向道门……”深思片刻,便衔三人转足迈向西头厢庑。隔着门槛,只见碽妃背门而立,正在作画。

此时的碽妃已大腹便便,却依旧如汉时女子一般,身着一席素白的大衫,只是头上绾了一髻望仙鬟。

马皇后示下,三个奴婢欠身隔着门槛住了脚,自顾扶着门框进了门去。

听见脚步声,碽妃并未回头,只是挑起一幅字,言语道:“雨燕,过来帮本宫瞧瞧,本宫为皇后娘娘画的这幅《花王献寿图》如何……”

她话音落时,马皇后已到了身后。细细瞧去,那画作笔工十分精细,三尺素宣之上,花团锦簇,一株牡丹花勾描得灼灼其华。

碽妃提着那画,兴兴道来:“本宫有些年没去过坤宁宫了,这幅画也是依照本宫对娘娘那株绛纱笼玉的忆想所画。想来,如今此花应是这般盛容吧……”

碽妃这一席话语,顿时触了马皇后心结。然而,但见其欣然一笑,道:“若是那花木能有画中这般生气,当是阅者生年之幸。”

“皇后娘娘?碽妃闻声回望间一阵错愕,于是忙欲施以见礼,却被马皇后探手相阻,道:“妹妹有孕在身,切莫多礼。”

碽妃满目愧歉之色:“今乃娘娘华诞隆庆之日,臣妾不能前去祝寿已感汗颜,何劳娘娘降贵于此?”

马皇后顺势在其手中接过那《花王献寿图》,一副甚为喜爱之情,道:“莫说这等灼心的话——能得妹妹这般诚意,本宫之心已是甚慰。”言毕,又转头朝门外招呼,“呈上来吧。”

朱福得令,立即从一旁的小宫监手中提过食盒,跨进殿来。行至二人咫尺之间时,当即跪地施叩拜之礼道:“小的给娘娘请安。”

碽妃连忙道:“福公公快快平身。”

“谢娘娘。”

见朱福起了身,马皇后又对其吩咐道:“且将那吃食摆到暖炕上去。”

“是。”

碽妃未明其意,自是满目不解。这档口,马皇后笑而未语,使得碽妃只能眼睁睁瞧那朱福一通忙活。

须臾间,炕几上已摆满几碟小菜,一壶甜醴。朱福又转身来到马皇后面前,欠身道:“娘娘,酒菜俱已置妥,请二位主子享用便是。”

这“二位主子”听得碽妃十分亲切,更听得马皇后百分欢喜。但见她眉目示笑,应了个“好”字,随即将手中那画作细细卷起,抬眼对碽妃笑说:“妹妹心意本宫笑纳了。”

碽妃浅笑,又欠身道:“臣妾拙笔,承蒙娘娘厚爱。”

“妹妹莫要自谦——且不说这画功堪比前朝那王冕、王渊之技,单凭妹妹这般诚意,足见此画乃丹心之作。”说罢,马皇后双手托着那画卷将其交给朱福,叮嘱道:“给本宫收着,明日送到翰林院好生装裱。”

朱福躬身道:“小的遵旨。”并以双手接过,如奉至宝。

马皇后道:“你等且先在外候着。”

“是。”朱福得令退去。

马皇后回身牵过碽妃手腕,笑说:“今日,本宫特地命他们备了几碟小菜——比不得那华筵丰盛,只当略表本宫诚念之心。”

碽妃听得此言,顿时感彻肺腑,只觉得一股莫名的酸楚涌入鼻中。于是泪眼蒙眬地蹲身施礼:“臣妾身为禁足幽闭之人,还得娘娘这般记挂,臣妾……”

马皇后又扶,道:“妹妹这般生分,岂不坏了我等雅兴?”说罢,便与之相携朝暖炕踱去。举步间又问,“近来可好?”

“一切安好。承蒙娘娘挂念,隔三差五地差人送用度来,才保臣妾腹中孩儿这般康健。”

“妹妹何必客套?这孩儿将来也要唤本宫一声母后不是?估摸着再有月余,这小东西也该临盆了,本宫已着人早作准备,妹妹大可安心养胎便是。闲来无事,多去院里照照日头,莫要终日闷在这庑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