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陌尘大队大队朝东门出发。
这次的回援大队全部都是陌尘大队的菁英主力,其中吴五见的骑卒除了留在先前攻城驻地的几百骑之外几乎全拉上来了,总计一千多人,而元寸的火炮大队却多有残缺,出于行队速度的需要,那些重达数千斤的攻城重炮都被留在了先前的攻城驻地,现在队中的火炮都是六百斤以下的小炮,人数也只有八百人左右。全队卒力约两千人许。
此时正值冬寒之日,虽然首府城地处炎都一带,但天气依然十分酷寒,沿着大道行队的陌尘卒士身着甲胄,手持器械,个个瑟缩着身子,炮卒小队虽然配备有骡车,但对士卒来说并没有什么帮助。因为快速奔跑的关系,队列显得很有些散乱,虽然带队的盗匪老卒们来来往往不停的呼喝训斥,但却看不出有什么效果。
临近傍晚,天气愈加严寒,幸亏陌尘大队在招募士卒时把关甚为严格,士卒的身体素质大多良好,否则在这样严寒的天气下快速行队,不知道要丧失几成战斗力,饶是如此,骑在马上的李陌一依然可以看到,队伍中不停的有士卒支撑不住,倒在路旁,各自蜷缩着身子借战栗发热,
“命令元寸………”
李陌一皱了皱眉头,实际上对于行队路上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他也没有任何准备,“从大队之中抽出一个小队来拨付给元寸指挥,炮小队也尽量腾出骡车来,组织收容队收撑倒在路旁的士卒们………”
当传令卒领命而去后,他转头向旁边的周全公说,“全公,现在到了哪里?”
“前面就是大运河,”周全公这两天来时刻手捧地图,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大运河赶到马驹桥就好办了,届时把持着要道扼守要枢,可与首府城两方呼应,必可围剿………”
“报……”
云云地,一名骑卒飞驰而来,拖长了声调一路狂喝,大道之上的士卒骡车纷纷让路,李陌一抬头望去,一眼就认出这是吴五见的随身亲卒。
“报将军………”亲卒喘着粗气,神色惶急,“吴某大我急报,我队正前方发现大队敌队骑卒,卒力不详………”
李陌一霍然色变,却听那骑卒继续说,“………此外,我队西侧亦发现敌队游骑,斥候探子不敢深入………”
糟糕。
李陌一此刻脑中仿佛雷鸣电闪,嗡嗡的听不见任何声音,模模糊糊忽然想到一个词:“围点打圆………”
“………将军………将军………”
恍然良久,忽然发觉有人在拉着他的胳膊,一抬头,望见周全公那张清秀的脸庞,李陌一渐渐定下神来,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惊惶,努力平缓声调说,“事已至此,全公有何计教我?”
周全公摇头苦笑说,“还教个什么?将军说笑了。”他看上去甚为镇定,“这回确是中了青冉那厮的奸计………将军请看,”他指着马鞍上那副简陋地图,忽然张开双手,在身边画了一个大圆圈,“这里地势平坦,而且全是有浮草的沙石土地,正合骑卒大队冲战,而离我队距最近的村庄、大成庄亦有三十多里………而且我队行队疲惫,士卒劳苦,对方以逸待劳………”他叹了一口气,“此战不易。”
李陌一抬头看着身边的火炮队,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听完周全公的分析,忽然冷冷一笑,“那按你这么一说,咱们只有投降了?”
“自然不是。”
周全公苦笑说,“现在我队唯一依战的就是器械优势了,若是这火炮真有将军原来说的那么厉害,还是可以打一战的………”言语之间,显然对火炮小队信心不足。
李陌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向周围仔细的看了看,忽然在马上坐直了身子,大声发令,“停止前进,收拢队伍,前队列阵戒备,”他抬起手来,指着大道不远处的那座小山包说,“后队在那里立小队…………”
话未说完,前方忽然传来了隐隐雷声。
极目望去,尘土纷飞之下,三五支哨旗逐渐现出尖顶,大片大片的骑卒裹着灰尘,如同妖魅一般突然涌出了地平线,亮闪的马刀斜指着天空,战气腾腾的径直向这边冲战过来。
一时之间,陌尘大队上下,个个面面相觑、惊恐万分。
李陌一忽然侧过身子,抬腿对着旁边痴呆若傻的二愣子就是一下,二愣子顿时踉跄一下,他茫然抬头,只听李陌一面色狰狞的大声吼说,“二楞子,还不去传令!!!”
言罢,未等二愣子反应过来,李陌一马鞭一力挥下,战马长嘶,猛的发力向前奔去。
刹那间,陌尘大队主将一人一骑,在士卒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居然迎着前队狂奔而去………
旗手最先反应过来,眼见将军前进,未及思索,下意识的一夹马腹,高举着大旗跟了上去,随即一众亲卫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纷纷叱诧着战马,紧随其后。
李陌一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嘶哑着嗓子大声喝骂,身后的“李”字大旗在高速奔驰中翻卷吞吐,径直赶至前列。
各级盗匪老卒如同被大梦初醒一样,立即反应过来,推攘着他的士卒整理队形,前队横列举炮,后队齐齐向山包上涌去。
队心大定。
吴五见策马立在一座小山包上,一手捏着缰绳,一手擎着单筒望云镜,其实现在敌人的大队已经距离不远,不用望云镜也可以看得十分之清楚,他之所以摆出这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想让身后那些慌张的骑卒们镇定下来。
他的骑卒也多是新卒,虽然这些本地汉子在入伍之前多有乘马经验,但毕竟骑马和骑马打战是两回事,所以战力实在不容乐观。
不用仔细观察,从队多年的吴五见一眼就判断出了大致敌情,面前的这支敌队是全骑卒大队,人数至少在五千人以上,而且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看上去大多数都至少有三年以上的队龄。
骑术精良,高速奔驰之间队伍依然一丝不苟,数千骑卒同时行动居然连马蹄声都错落有致,人不吼马不嘶,联络的号角亢然短暂,猝然急停秩序井然。
他放下单筒望云镜,微笑着转身对他的骑卒扫视了一眼,身后的骑卒这个时候已经镇定了许多,两千多人的阵列中鸦雀无声,只有战马胡噜着偶尔喷着鼻息。
吴五见满意的点了点头,回过头去,虽然面上十分镇定,但他心中却十分之清楚。
此刻他心中十分矛盾,他的大队是无论如何打不过面前的敌队的,若是冒冒失失和敌队交手横拼一场,他心中实在是有些不舍………
这一战打完了,他以后就恐怕没有新卒练了,他不比那步卒头头、炮卒头头这些人,他是骑将,他的大队是骑卒,步卒大队打完了容易补充,但骑卒大队一旦遭到毁灭性打击的话,再补充起来就千难万难了。这里不是什么大草原,这里是关内平原。
不过虽然不舍,但吴五见却也没有违抗队令的想法。
到现在为止,他的一切身家性命都是将军给的,就算全赔上了也未必没有翻本的机会,更何况,将军绝非寻常人等也,吴五见对李陌一隐隐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他看了看后方,心中有些焦急。
传令卒到现在还没有到,是逃是战,将军的命令还没有到。
此刻,对面的敌队已经歇了一会了,畜力很快就会回复过来,两队相距不到两里地,数息之间就可以冲到面前,骑卒不比步卒,如果敌兵要冲锋的话,他无论如何也得跑起来。失去马速的骑卒还不如步卒。
正在焦急思索之间,敌队的后阵忽然尘土飞扬,又是一彪骑卒赶到,打头的一面大旗高达数丈,翻卷之际隐约可以看到“青冉大将军………”字样。
未等尘土落定,数十面牛皮大鼓轰然齐鸣,对面的敌队猛的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呐喊,原本平直如一片水面的阵线忽然波澜策动起来。
大队骑卒轰轰隆隆践踏着地面,如一片乌云一般劈头劈脸的扑了过来,数千精骑不住加速,愈来愈快,牛皮大鼓鼓点如潮,如同雷声阵阵,气势万绝。
“报………”
一骑飞来,陌尘大队骑卒如潮水一般层层裂开,传令卒疯狂的抽打着战马,嘶声长呼,瞬间冲到吴五见身边。
吴五见心中一松,队令终于来了,他一把抓住喘着大气的传令卒,“将军怎么说?”
传令卒呼呼的喘着气,脸色却十分古怪,焦急中居然透出三分扭捏,“………上将………将军、将军他跟我说………”
吴五见十分不耐,同时怒火上涌,他一把拿住传令卒的肩膀,“他爷爷的,大声点………快点说…………”
“………将………将军说………”传令卒有些失了神,挣扎着大声叫说:“………将军说………你觉得呢………”
“什么你觉得我觉得的?这时候你………”吴五见有点抓狂了,回头瞅了瞅身后,他的骑卒忽然个个神色古怪,他愣了一愣,猛的回过神来,当即狠狠地一脚把传令卒踹下马去,想也不想一把抽出马刀,发狠般用刀背拍打着战马,一声不吭的迎着大敌队率先冲锋。
陌尘大队骑卒忽然猛的爆发出一阵狂笑,随即大队策动,紧紧跟着他的主将,暴风骤雨一般迎头向敌队扑去。
……………
……………
?最前沿的敌队骑卒终于表现出了超出一筹的单卒战技,策马立身飞出一波箭矢。
数十名陌尘大队骑卒立即中道摔下马来………
数息之间,两股骑卒狠狠的撞击在一起,沉闷良久的喊战声再次高亢起来,卒刃和近身的撞击声响声一片,霎时两队交错间不断有人摔落马下………
不过半刻,两队还未及错身,方圆数里内的草地就几乎被染成了红色,战况惨烈非常之。
………
………
李陌一铁青着脸,举着单筒望云镜站在小山包观察战事。
由于骑卒的阻击,火炮小队和炮卒小队利用这点宝贵的时间紧张的开始布防,围绕着这座海拔不过百米的小山包合成了一个椭圆型的阵势,由于随队携带的骡车不多,陌尘大队根本无法在阵前布置许多障碍,只得三三两两的破坏在阵线前沿,能起多大作用就起多大作用,数队火炮卒在盗匪老卒的指挥下,拿着佩刀奋力的掘土,尽可能的制造更多的陷马坑。
………
战事逐渐扩大,陌尘大队骑卒逐步后退。
冲刺的空间越来越狭窄,混战区域渐渐缓缓向陌尘大队的火炮大队迫近,小山包上的李陌一即使不用望云镜亦可看得很清楚,面前的这支敌队骑卒的确是精锐十分,陌尘大队骑卒的战斗力明显比他们差了一个档次。
混战之后,遗落在地上的尸身大部分都是陌尘大队骑卒,这时战事边缘的散骑格斗大多数都已经结束,因为战场之上尘土蔽天,视线根本无法延伸得很远,所以中心战事上的情况李陌一也看得不是很清楚。
只是模模糊糊的看见,一大团尘土上飘扬着一片“吴”字队旗,摇摇晃晃的在战场之上来回奔驰。
敌队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李陌一举起望云镜,一大片敌队骑卒再一次投入了战事。
李陌一皱了皱眉头,闷声说,“鸣金,通知吴将军收拢人马战回来………”
旗号卒亡命的敲击着铜锣,声音云云传出,被烟尘围拢住的陌尘大队骑卒猛的转向,回头向己方阵线上奔了过来………与其说是撤退,不如说是突围。
数息之间,吴五见的先头小队已经突了出来,外围的敌队相当之薄弱,瞬间被大队突破,后续的骑卒很顺利的就冲战过来,距离愈近,看得愈清楚,这时后面的陌尘大队步卒都看清了惨烈的战况。
两队交锋不到一刻钟,陌尘大队的几千骑卒就只剩下下寥寥不到千骑,而且几乎人人带伤,高速奔驰中不时有人摇摇晃晃的摔下马来。
当先的数十名骑卒连同旗手连人带马一身伤痕,云云望去几成红人,飘扬的队旗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撕了几道大口子,红迹斑斑满是箭矢穿透过的小洞,壮烈中带有几分狼狈。
对面鼓声再起,低沉的号角隐隐相和。
在陌尘大队骑卒后面衔尾追战的敌队骑卒轰然大喝,呐喊着再次提高马速,弓弦连响。
落后的十几名陌尘大队骑卒惨叫着摔下战马,在他们背后的战场之上,愈来愈多了敌队骑卒重新整理了队形,在新注入的生力队引导下,向陌尘大队摆下的大阵扑了过来,越奔越快,雷霆万绝。
“将军………”
不远处观战的元寸策马上山,惶急的大声喊说,“禀将军,他们是故意放吴将军过来,想让咱们自己的骑卒冲乱阵型………”
李陌一恍然,怪不得吴五见突围这么顺利,大声回应说,“元将军………我命你暂为前部,务必要挡住敌队,不得后退一步……………”
“卑职领命………”元寸马上行礼,迅速的转身下山。
“罗克上职………”
李陌一转头说,“罗克,你去第二线,记住了,任何人不得后退一步………包括元将军在内,明白么?”
“元将军?”罗克有些迷糊。
“当然,”李陌一恶狠狠地说,“而且您也是,先生,否则后果自负………明白么?”
罗克看上去有些生气,“当然,阁下,我保证无人后退一步………不过在此之前,我建议您的语气………”
“好了,先生,真正的骑士是用剑来说话的………”李陌一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当李陌一目送罗克离去的时候,陌尘大队的残余骑卒已然冲到了阵前,看着火炮大阵,吴五见挥舞着卷刃的长刀,嘶声大吼说,“拉缰、拉缰绳………………左转、左转…………绕过去,绕过去………”
冲在最前的几乎都是吴五见的亲卫,闻言亡命的拖住了缰绳,高速奔跑中的战马突然被狠狠地勒住了勒笼头,凄厉的摆头一声长嘶,近百匹战马人立而起,在强劲的惯性下,后蹄腾腾的向前挣扎踏步,而紧随其后的骑卒却大多数收不住马缰,猛的一头撞上了前队,数百骑当即一头栽了下去。
吴五见狼狈的在地上连续翻滚,卸去冲力之后突然跳起。
“呸!!”
两颗折断的牙齿和着红沫被吐了出来。
一手曲指入口,一声呼哨。
爱骑晃了晃脑袋,呼哧呼哧的喷着鼻,居然奇迹般的站了起来,他大喜过望,急忙拉缰上马,待扶住马鞍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他左手的小尾指在刚刚一头栽倒中折断了………
骑卒大队终于在即将逃脱的最后一刻失去了队形,残存的骑卒乱哄哄的分成两股,在吴五见和盗匪老卒的带领下勉强绕阵而逃,顷刻之间,残存的骑卒又折损了一小半。
敌人的骑卒大队在奔驰之中整理了队形,最前一列在头领的呵斥下纷纷擎弓在手。
“嘣!!”
一大片利箭穿过云霄高速冲刺,在空气中摩擦出了尖利的响声,阵前挣扎的士卒和战马瞬间中招,数十名骑卒未奔出数步便颓然仆倒。
“举炮………”
元寸站在阵列一侧,大声喝说。
他的命令随即被一众盗匪老卒反复重复,最前一列火炮卒登时蹲下。
看着眼前惨烈的景像,虽然大多数人心中震颤,手脚颤抖腿肚子转筋,但一月来单调的训练仍然让他们下意识的恪守着队令,一长溜漆黑的炮身同时向前方递出。
不远处的敌队刚刚整合了队形,未及休息,就在牛皮大鼓和号角的催促下,向着陌尘大队大阵迫近。
数声疯狂的呐喊,马队倏的加速,数千匹战马轰轰隆隆的践踏着大地,疯狂的向前猛突。
原本密密麻麻的队伍在奔跑中不住分散,居然裂成了数十支小小的队伍,灵活的在骡车间穿奔横弋,不时有战马踏上了陷马坑,悲嘶一声摔倒翻滚。
一咋眼望去,敌队的骑卒队形仿佛极为散乱,冲刺的方向亦一变再变,待到阵前时竟然已经兜了小半个圆圈。
一小队一小队的纵横交错来回奔驰,骑卒们狠命踩着马镫,直立而起,借着马力,居然在火炮卒开火之前开弓飞箭,一波箭雨狠狠的扎进了阵前的空地上,少数力道强劲者飞箭入阵列,给陌尘大队造成了轻微的伤亡。
元寸紧紧地抿着嘴唇,黝黑的脸皮竟然透出了几分煞白,他冷冷地注视着不断迫近的敌队,一声不吭。
周围的盗匪老卒们面色焦急,甚至连前列的士卒也偷偷回过头来张望,但他始终没有下达开火的命令。
对面来往奔驰的敌队骑卒毫不吝啬马力,疯狂的奔驰飞箭,宛如一条慢慢绞紧的绞索,一点一点地蚕食着陌尘大队的队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