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阳县位于魏郡南部,以在繁水之阳得名,虽然和王莽老家元城同郡,却能逃过毒手,没有被新朝皇帝脑子一热改名“繁阴”,也算幸运。
县城附近有一个里,过去叫冯里,如今则名为“万石里”,因为冯家祖坟冒青烟,在汉朝宣、元、成时期,一口气出了九位二千石的官儿。但自从王莽上台后,大概是魏郡气运只够一个家族兴旺的缘故,繁阳冯家就走了下坡路,子孙失官。
如今万石里多半是冯氏子嗣,分为八大支系,年轻一辈中,独以冯勤最为孝顺出名。
这天正午,冯勤一如往常,在陪着四十多岁的母亲。他身高八尺三寸,将近一米九,但在冯母面前,却如幼孺子一般乖顺,同案而食,母亲往他碗里夹的菜,再不喜欢也笑着吃下去。
停箸时,冯母却颦起眉来,似有些心事,对冯勤道:“伟伯吾儿,郡大尹派遣门下掾盛情来辟除,欲让你去郡城做官,断然拒绝当真好么?”
做母亲的怎会不知道儿子的才干?冯勤从小就是神童,尤其善于算术,八岁便能计算如飞,他父亲早夭,十多岁就接过家里财权,仆从绝不敢隐瞒,二十不到,又曾出仕,替代理过县功曹职位,颇受赞誉。
正因这履历,第五伦才会直接辟除冯勤为上计掾,希望他来协助管管一郡量入为出之事。
但冯勤在县里的官没做多久,赶在李焉蓄谋造反前,就十分敏锐地辞职回家了,如今第五伦的征辟,亦是婉拒。
面对母亲的担忧,冯勤只笑道:“本朝十多年间,魏地换了好几个大尹,做得最长的李焉甚至蓄意谋反,倘若他得了手,朝廷大军镇压,郡县从官恐怕都要被牵连。”
“而如今这位第五公,又能做多久呢?”
冯勤对第五伦的赴任,是一点都不看好,他身在魏地,没怎么听说过第五伦的事迹,只听闻他比自己还年轻,乃是皇帝新宠,能驾驭得了魏地复杂的局面么?
在冯勤看来,东方泰山贼越来越强,而王师暴虐所过放纵,比贼还狠。虽然李焉举事失败,但这大新内外交困,迟早是要亡的,恐怕只在年间了。
魏地形势并不乐观,西方的太行山麓,南方的黄泽大河,都聚集了活不下去的人为盗贼,郡中大姓把持地方,心思各异,名为十八县,实为十八国。一个外来的空降大尹,如何能理顺千头万绪?
这时候接受征辟,跟着他一起得罪郡中实力派,何必呢?指不定没几个月第五伦就调走了,到时候人家是拍拍屁股就跑了,可冯家搬得走么?还不如好好在老家聚族自保,以观形势成败。
“若是郡尹动怒,为难你,如何是好?”
冯勤笑道:“若如此,那他本性也就暴露,就更不会有人投奔了。”
都什么年头了,还以为一枚二千石印绶就能在地方令行禁止?冯勤丝毫不怕,他知道这些大尹,都爱惜名声,自己以奉养母亲、豢养亲族为名辞绝,挑不出毛病来。
但冯勤还是对第五伦了解不够,这位才是辞让界的高手,对付同一路数的人,自然也有一套办法。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第五伦知道再度强辟没有用,而像一些征辟隐士不得的官吏恼羞成怒打击报复,只会让全郡人离心离德,躲你远远的。
在冯勤拒绝征辟数日后,第五大尹又派门下小吏来了,大张旗鼓,代表郡里赐下旌彪,表彰他母亲为贞妇顺女!
从秦朝开始就有推崇节妇的传统,汉时更盛,刘歆与其父所撰的《列女传》流传后更成了风尚。但还比较金贵,没到烂大街的程度,一里能得个牌坊,也算荣耀之事。不过表彰重点不同,有时是彰显贞烈,有的是赞赏教子有方,冯母主要是后者。
这种事冯家就不好拒绝了,冯勤总不能辞让说:“我的母亲不配。”
这还没完,到了次日,门下小吏前脚才走,又来了一位门下循行,带着几根鸠杖,连带许多布帛,却是来赐予万石里几位七旬老人的。
对此冯家亦只能千恩万谢。
这算完了吧?还没有,接着第三日,果有门下议员抵达,却是第五伦专门送给冯勤一,乃是他在朝中时,靠着太中大夫身份,进入石渠阁抄录的九章算术副本,对爱好数术者来说,也算珍贵之物,冯勤一面爱不释手,一面又觉得这礼物好烫手。
因为第五伦显然不想低调送礼,每次派人,都要在繁阳县城里宣扬一番,然后让县宰、县丞带路抵达万石里,搞得冯家每次都要郑重出迎。
三顾是要让本人感激,第五伦知道这很难,便用了另一招:你不是想以这时代的道德来辞让么?那就用道德来绑架你!
第四日、第五日亦有门下吏抵达,分别赠了冯勤马车一乘、华盖一顶,这意思是很明显:冯伟伯,你说要赡养母亲,我表彰她为贞妇,你说要照顾族中父老,我赐他们鸠杖,你说读书不多,我赠汝九章,如今车马都给你备好,什么时候上路?
不愧是第五伦,这五轮礼物一送,繁阳县舆论反转,人人都盛赞新来的大尹爱才,对冯勤实在太好。只让冯勤似是被架在火上,拒了不是,应也不是。
“这是当年严仲子对付聂政的手段啊!”
他咬牙切齿,觉得第五伦一心要赚自己去邺城,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事到如今若是再拒,他恐怕会被郡县中人视为不识好歹、忘恩负义之辈,这年头什么最重要?名声,士人名声若毁,一生基本也就废了。
冯母也劝他道:“大尹只是让你做上计掾,算算财货钱粮,又不要你像聂政一般赴死,且先去看看无妨,大不了,以后再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