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阴阳 (下)(1 / 2)

盛唐日月 酒徒 9959 字 2020-12-05

平心而论,李显的书法水平只能算做一般。特别是在他第一次被赶下皇位之后,因为常年生活于死亡的阴影之下,写出来的字,更是凌乱虚浮,筋骨皆无。

然而最近数月,随着武三思被杀,佛门伸向朝堂的手臂被打断,唐军在朔方大获全胜,他身上渐渐就生出了几分帝王气度,书法也慢慢有了看头。

特别是今晚,当他又忽然从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嘴里得知,召唤“火流星”需要特定的天象和时机,刹那间,压在心头的石头尽去,写出来的字,也愈发地“遒劲丰润,韵足神完”。

既然召唤火流星需要特定天象,下次日蚀的时候,把张潜支远点儿就行了。一道口谕就能做到的事情。相信以君臣之间的情义和张潜聪明,还不至于公然抗旨。

而经历了这次清洗,相信浑天监也能安生很多年,轻易不会再出现故意隐瞒日蚀不预报的情况。

“好名字,好笔力!张少监的学堂是何等荣幸,竟然让圣上寄予如此厚望!”拍马屁,向来就是一门学问,高延福显然就是其中大师。不待李显停笔,就迫不及待地在旁边高声惊呼!

“嗯!”李显也觉得自己今晚写字特别有状态,放下笔,得意洋洋了欣赏了片刻。然后才笑着吩咐:“拿去裱起来,然后你再替朕给张卿送过去。顺便告诉他,两座寺庙,四千亩田皮,朕就收下当润笔了!下次他如何需要朕赐名题字,还可以此为例!”

“那他可占到大便宜了!”敏锐地感觉到李显的心情大好,高延福继续笑呵呵地恭维。仿佛李显的字,收藏价值真的已经远超了王羲之一般。

“这种便宜,朕巴不得他多占几次!”李显笑了笑,嘴里忽然发出一声轻叹,“唉,若是他一年能占朕上百次便宜,非但朕手头会宽裕许多,世间也能多出上百所学堂。朕又何乐而不为?!”

这,对张潜的期待可就太高了。高延福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茬。而李显,也不需要他接自己的话茬,笑了笑,又轻轻摇头,“谁做到朕这个位置上,不想着成为当世尧舜?只可惜,尧舜之君,也得有尧舜之臣才行。朕不急,朕还有足够的时间!高监门,通知尚寝局的女史,今晚朕要去上官昭容处安歇,让她提前去替朕做好安排!”

“遵命!”高延福楞了楞,随即满脸欢喜躬身。

应天神龙皇帝,居然有心情宠幸妃子了,并且宠幸的还是跟皇后不怎么是一条心的上官婉儿,这可真是一件难得的喜事!这说明,应天神龙皇帝的精神情况和身体情况,都在大幅的好转。无论对于大唐,还是对于他高延福这样的后宫内臣,都绝对大有好处。

在高延福看来,神龙皇帝李显虽然不如则天大圣皇后那样杀伐果断,却不会轻易迁怒于人。大唐朝廷的混乱情况,最近一年来,也在逐步好转。而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应天神龙皇帝在位,他高延的福荣华富贵就不会低于当前。而万一龙椅上换了别人,他高延福立刻就得靠边站。

转念再想想李显身上这些变化出现的时间,以及让李显心情大好的缘由,高延福心中,就越发觉得,那个叫张潜的后辈,值得自己深交。能任事,会赚钱,还有很强的自保之力,更关键的是,此人一直把自己当做普通长者看待,从没在乎过自己是太监。如此好的后生,他将来的前程不远大,才没道理!

哪怕将来神龙皇帝驾鹤西去,换了别人坐了皇位,也需要有本事且脾气好的臣子,替他干活。而张潜,则是最佳的选择,没有之一。

高延福没有后代,他叔叔也因为参与了针对武则天的谋逆案被灭了族。然而,他却还有族侄,外甥,外孙。俗话说,富在深山有远亲,已经做到监门大将军位置的他,自然也不会缺了亲戚。

所以,无论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他的那些晚辈,高延福都需要趁着自己位高权重之时,主动向一些官场上的后起之秀示好。这是一种可以将享受荣华富贵大幅度向后延长的智慧,也是一种非常隐蔽的政治投资。一般不会有人教,但聪明人,却能无师自通。

高延福恰恰就是这种能够无师自通的聪明人,所以,综合考虑各种情况后,他果断增加了“投资”的力度,在拿到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手书后的第二天,就摆起监门大将军的全套仪仗,大张旗鼓地将手书送到了张潜家中。同时,还以助学为名,将自己曾经向张潜提起过的那个庄子,不由分说落在了成贤书院名下。

张潜推辞了一番没有结果,也只好代表义学接受了老太监的馈赠。他原计划参考另一个时空义务教育制度而兴办的小学,也只能改名称作成贤书院。虽然教学内容和教育目标,还是他本人计划的那些,但是,落在外人眼里,小学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般模样。

结果,还没等张潜来得及将李显所赐的手书变成匾额,渭南白马上善寺即将变成一所学堂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原本因为“张少监仗势欺人,强占了四座寺院”而愤愤不平,甚至打算有所作为的善男信女们,立刻全都偃旗息鼓。原本在暗中擦拳磨掌,准备核实清楚张潜“霸占寺院和佛田”事实就联手发难的言官们,也全都将精心准备好的弹劾奏折,丢进了家中的水炉子里。

而原本就因为佛门“斗法”失败,觉得幸灾乐祸的人,则愈发感觉扬眉吐气。和尚们不是口口声声说佛法无边么?你拥有无边佛法,怎么连一个受伤卧床的官员都没拿下,反而遭到了术法的反噬?反而令法坛和做法的僧人一道灰飞烟灭?!

和尚们平素之所以敢为非作歹,不就是靠几个公主和皇后的族人在撑腰么?但皇后和公主再大,还能大过皇上本人去?如今连皇上本人,都给义学赐名了,大唐朝廷对佛门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还有一些顶级聪明人,如渭南县令方拱,则果断将家中供奉的佛龛换成了道家祖师爷老子的画像。随即,又亲自登门,以下官之礼,拜见居家养伤的秘术监张少监。同时,在张潜的病榻前,主动承诺,将派遣差役和民壮,承揽寺院变成书院的所有清理和装修工作,不需要张少监再多花一文钱和一丝精力。三个月内,如果做不好,他方拱宁愿主动挂冠而去!

张潜正为渭南白马上善寺内那么多佛像该如何处理而发愁,听方拱主动请缨,岂能不喜出望外?顿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于是乎,宾主双方各取所需,又一个躺,一个坐,热热闹闹谈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才尽兴而散。

这下,可给很多人都吃了定心丸。原本以为,张潜病好之后,一定会大肆展开报复的地方“乡贤”们,发现原来法力高强的张少监,居然连当初投靠了佛门的渭南县令方拱,都轻轻放过,顿时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一个个,打着回报乡梓的名义,争先恐后向义学捐钱捐物,短短半月内,竟然让善款高达七百余吊,而成贤书院的学田,也从原来了两千亩迅速膨胀到了三千二百余亩。

对于“乡贤”们的善意,张潜一概照单全收,然后直接交给了张若虚去处理。对于“乡贤”们当初为何要站在和尚那边对付自己,张潜其实也心知肚明。

首先,他张潜既不是出身于名门望族,又没有一个朝堂上位高权重的“恩师”撑腰,能爬上军器监少监的位置,在很多人眼里纯属于“幸进”。他的地位非常不稳固,说不定哪天就得一撸到底,得罪了也就得罪了,没什么好怕。

其次,佛门既有公主做信徒,又有皇后的族人撑腰,实力比他区区一个军器监少监,强大了何止百倍?他张潜与佛门冲突,半点儿胜利的希望都没有,如此,“乡贤”们该选择支持谁,还用仔细考虑?

再次,就是他张潜这几个月来,修桥铺路,架风车机井排涝,动作实在太张扬,并且还开了给佃户发工钱的先例。虽然他花的是自己的钱,败的是自己的家,却坏了地方上的“规矩”!

“乡贤”们如果跟着他学,损失肯定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跟着他学的话,难免会被人讥笑“小气”。而一旦“穷棒子”们,都被张潜把胃口养“刁”了,让“乡贤”们以后上哪找白干活的劳力去?!

既然明白了“乡贤”们先前敌视自己的原因,当对方纷纷表示出服软的态度,张潜便干脆见好就收。他知道自己现在几斤几两,绝对没本钱与大唐的整个乡绅阶层为敌。而他想做出的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故而,这种时候,韬光养晦,几乎是他唯一的选择。

如果有可能,张潜甚至还想,与一些“乡贤”们化敌为友,将后者拉入自己名下的商号做小股东。这样,当“乡贤”们在新式作坊里赚到了钱,自然对新兴产业就不会那么抵触。而他给佃户们发薪水的做法,也会更快地被“乡贤“”们理解和接纳。

只可惜,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郭怒和任琮两个,直接掐死在了萌芽状态。

“师兄你收了他们给义学的捐助,就等于接受了他们的投降,他们只会感谢你的宽宏大量,这会儿心里绝对不敢有任何不满!”对当地人的心态,郭怒可是比张潜这个做师兄的清楚,摇了摇头,冷笑着劝告,“而这当口,如果师兄你再给他们任何好处,都会让他们心里觉得不安,甚至觉得师兄你不打算罢手,早晚还会再报复他们!”

“是啊,师兄,你现在是秘书监少监,虽然没办法一句话让他们倾家荡产,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却是轻而易举。”任琮虽然心地仁厚,却也不愿意让无关的人占便宜。笑了笑,也在旁边低声帮腔,“眼下,只有他们巴结你的份,绝没有师兄你平白再给他们好处的份。否则,他们非但不会念你的情,反而会觉得师兄你迂腐可欺。下次佛门缓过元气来,再找你麻烦,他们还会站佛门那边!”

“小人畏威而不怀德。当初师兄你没招惹他们。他们却又是给和尚提供地盘儿,又向和尚捐献木料,还组织人手到咱们家门口放生,一个个,绝对是小人中的小人。如果师兄你不让他遭受点儿损失,他们绝对不会汲取教训。”

“咱们六神商行的股份,别人上门相求,都未必能买得到。他们对不起师兄,你却都给了购买资格,岂不是鼓励别人跟师兄你作对?”

“师兄你对佃户们好一点也就罢了,佃户穷,师兄扶危济困,乃是侠义之举。那些人,个个富得流油,师兄你同情他们作甚?!”

“师兄,有那功夫,你还不如多想几个赚钱的点子。眼看着冬天要过去了,我们两家的水炉子和火炉都要卖不动了。而泥炭的生意,又不可能只准许我们两家做。师兄你点石成金,我阿爷和二师兄的父亲都等着你的新点子呢!”

…………

“如此,也罢!”张潜说不过两位师弟,只好选择了从善如流。

事实上,他自己都没发现,潜意识里,他拉拢那些“乡贤”的愿望,并不十分强烈。比起一个真正的八世纪人,他有时的确显得过分善良和迂阔。但是,他的善良和迂阔,大多时候都是针对那些真正的弱者。面对这个社会的强者,甚至庞大的佛门势力,他的表现往往跟面对弱者之时判若两人!

这些,其实都与他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有关。如果没有刘姨的保护和言传身教,以他的成长经历,性格非常容易变得狭隘且偏激,也非常容易将心中对社会的不满,发泄在无辜者和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身上。然而,刘姨却用自己的生命,照亮了他另外几个孤儿的心脏。让他们在看到了人生的黑暗之后,却始终守住了心中的光明。

不向强者献媚,不向弱者龇牙。看得见黑暗,守得住光明。这是刘姨馈赠给他们的宝藏。

他收好了,并且为此受益终身。

所以,在准备开办一所小学之时,他才对张若虚提出来:除了启蒙之外,若是能够让读过书的孩子,将来能对苍生增加一点儿悲悯之心,对同类生出几分共情之义,自己一定会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