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歌声在四周回荡，那清亮的旋律和飘渺的声音，让人止不住联想到中世纪水手们传说的那种，坐在礁石上歌唱的人鱼。</p>
被搅动的过冷水结出一块块大小不一且不连续的碎冰，冰块们像是巨大的镜子一样反射出朦朦的金光。</p>
带着氧气面罩的女孩转过身来，她透过潜水钟的舷窗深深凝望里面缓缓醒来的芬格尔，随后无声的挥手。</p>
芬格尔跌跌撞撞的起身想去打开潜水钟的门，然后一阵剧烈的颤动将他掀翻，他抬起头时只看到黑色的长须像是地狱里伸出的魔爪缠住了女孩的纤巧的腰身，随后那长须猛地发力将女孩拖入冰海深处。</p>
舷窗前留下长长的深蓝色痕迹，那是过冷水被大力搅动后凝成的长条形冰晶，最深处朦胧的金光将这条冰晶映照的辉煌灿烂，像是一条洒满神晖的大道。</p>
但对于芬格尔来说，那却是一条无法逾越的界线。</p>
是生与死的界线，也是将他和女孩永远分割的界线。</p>
芬格尔咆哮着捶打潜水钟大门，他透过舷窗却看到了令他此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幕！</p>
噩梦！</p>
噩梦——！</p>
每次梦回这里，芬格尔脑海里只会反复回荡着这个词。</p>
妩媚女子，僧侣般肃穆的男人，一脸冷峻却失去半边身子的男生，红色短发的女子，以及那个娇小俏丽的女孩，他们五人都被封冻在半透明的冰晶里，但长须却深入冰晶与他们身体相连。</p>
他们一一睁开了眼，黄金瞳灿灿如炬，却双目无神，面无表情。</p>
龙鳞刺破了他们的潜水服，每一个人都在快速的异变龙化，却又在极速的枯萎干瘪。</p>
那长须在侵蚀提升他们血统的同时，又在疯狂吸食他们的血液。</p>
芬格尔嘶吼咆哮着冲开了潜水钟，他甚至没有穿戴潜水装备！</p>
极寒的水在一瞬间险些让他彻底失去意识，但他泛着古铜色光泽的身躯却显露出了淡淡的金色光晕，他用分发的潜水匕首狂舞，切开了身后连着潜水钟的安全绳。</p>
也切开了缠绕在安全索上的长须。</p>
浓腥的血在冰水里宛如燃烧的火焰般散开，芬格尔被沾染后立刻浑身抽搐起来，可他回头看到那几个即将彻底被拖入深渊的身影时，黄金瞳再度炽烈了起来！</p>
长须下方连着的是一颗肉瘤般的大球，那些长须其实是这个肉瘤伸出体外的血管！</p>
而这个肉瘤身后，竟是一座刻着繁复精美图案的——巨大石门！</p>
肉瘤下方密布着蛛网般的血管网络，它就像一个寄生虫般黏在那座石门之上，石门破开了一道缝隙，耀眼的金光就是从那里透出来的。</p>
这座门巨大的让人难以想象，上下左右皆望不见尽头，它宛如一面无边无际的墙横梗在冰海之中。</p>
随着那肉瘤不断地吸食下方五人的血液，冰海里也回荡起了宏大而沉重的心跳声。</p>
按理说，人耳是无法在水中听到这样的声音的，可那心跳声就好像是在芬格尔的脑海里直接响起一般。</p>
每一声跳动，似乎都在对芬格尔下达着一个不可抗拒的命令——</p>
臣服，或——死！</p>
芬格尔怒目圆睁，奋力的朝着下方游去，可四周冰水因为他剧烈的摆荡而开始不规则的结冰，他的体温也在极为迅速的流失，但极低温下，他却感觉自己浑身都像是燃火般灼痛。</p>
随着他的深入，他这才逐渐看清那“石门”，以及下方的景色——</p>
在那肉瘤和“石门”下方，竟然倒悬着一座巨大的岛屿！</p>
不对，芬格尔一愣。</p>
不像是倒悬，倒像是这座岛才在冰海之上。</p>
他能看到岛屿上方巨树被火色的阳光点燃，长着羽翼的狮鹫雕像并立在码头两侧；</p>
他也能看到将近二十米长的巨蛇“倒挂”着攀上巨树，朝着烈阳吐杏，眼瞳像是火熔的黄金；</p>
岛屿最深处，数不清的石棺呈圆环形整齐陈列在洞窟之中。</p>
而这座“石门”，根本不是门！</p>
它也不是石头！</p>
芬格尔或许看不清，但正在窥探他记忆的夏弥和楚子航却看清了。</p>
它是——一只眼睛！</p>
那些繁复图案，是覆盖它眼帘的黑色龙鳞上的纹路。</p>
这不是“石门”洞开，而是——巨龙睁眼！</p>
这只还极度不完整的黑龙之首，正躺在那座倒悬之岛的最底层，它一只龙瞳就几乎遮盖了大半个岛屿！</p>
若是这般推算……这只巨龙，该有多么庞大！？</p>
就在芬格尔即将接近那被肉瘤血管捆缚的五人时，肉瘤陡然裂开了一道缝，像是古籍或者羊皮卷里刻画的恶魔图腾在他眼前复苏，随后钻出了肉瘤。</p>
那东西的青色双翼振开，长尾宛若弯月，黄金瞳带着极寒的冷光。</p>
随着他的脱身，他身后巨大的龙瞳缓缓闭合，那座悬岛也如海市蜃楼般在暗流中扭曲消散，就像是被水冲洗掉的宏伟油画，只余一片浓腥暗沉的墨迹飘荡在水中。</p>
而金光消逝的最后一刻，芬格尔亲眼看到了封冻着那五人的冰块爆碎开来，随后消融成了赤色的寒冷水流。</p>
一片黑暗中，芬格尔感觉身边的水也变得黏稠了起来，他随手一抓，好像握住了一只熟悉的手，只是那只手寒冷如冰，还有些枯瘦，再不复往日那般温暖人心。</p>
芬格尔惊喜的一拉，将那只手拉到怀中。</p>
随后他整个人像是被冻僵般愣住了，几秒过后，无声的巨大悲伤冲开了冰冷的水流。</p>
芬格尔拉住了那只手，但也只拉住了一只手。</p>
他抱在怀里的，是一只已经有些干瘪的，惨白的断臂。</p>
就在这时，他身后遥远的水上亮起了一点暗沉的光，那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亮，正笔直的朝他下潜。</p>
芬格尔似乎感觉到了来人，但他也感觉到了水中还有另一个生物在如鬼魂般迅疾的环游。</p>
那东西没有离开很远，就一直在芬格尔四周环绕着，像是在欣赏或者捉弄掉入死地的可怜猎物。</p>
芬格尔此刻浑身龙血灼热如火，他身体泛起淡淡的金色，黄金瞳里名为怨恨的毒火熊熊燃烧。</p>
他最后一次握了握怀中那只冰冷的手，回想起来，他曾经一整天都会握着这只手不放，直到两人手掌间都是粘腻的汗水，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明确的感觉到那个女孩存在，也才能真切的感觉到孤独已经远离。</p>
但此刻，他还是放开了那只断臂，看着她沉入黑暗。</p>
永远，永远的离开。</p>
海水的冰冷在这一刻如此的清晰，那是因为孤独终于又一次淹没了他。</p>
古奥森严的法令从芬格尔口中传出，领域扩张甚至短暂排开了水流，他猛地转身竟然死死抱住了什么东西！</p>
芬格尔抬头时，恰好与那双阴冷的黄金瞳四目相对！</p>
但他也在同时，将整只右手和手里的潜水匕首送入了对方的嘴里，随着小臂上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浑身肌肉鼓动，用尽全力的狠狠扭转手中匕首。</p>
那血的味道腥臭刺鼻，却又甘甜可口，芬格尔已经顾不得这是不是错觉了，他身上正逐渐蔓延起冰霜，而覆盖体表的金色也在寒霜侵袭下逐渐的消退。</p>
他抱着那东西疯狂在水中挣扎，陡然间，他听到了类似子弹破水般的声音！</p>
随后他后背传来钻心的剧痛，但蔓延到背脊的冰霜也在此刻被击碎。</p>
他用最后的力量蹬开怀里的怪物，想要扑向开枪射击那人——他要阻止对方靠近，最好能把对方送回海面。</p>
可他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而几乎同时，他憋气的时间也要到了极限。</p>
挣扎无果，芬格尔嘴里终于忍不住溢出了密集的气泡。</p>
随着视线逐渐黑暗，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那娇娆的黑影从他身侧掠过，随后扑向了开枪的那人。</p>
记忆到这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p>
但面色庄严沉肃的帝女从黑暗中走过，随意伸手一挥，如同拉开舞台幕布般划开了黑色，画面再度回到了冰海之中。</p>
而此刻冰海里芬格尔身下，是五具残破的躯体。</p>
他们有的只剩半身，有的断臂，有的断腿，有的甚至连头颅都碎了一半，原本姣好的面容密布着暗红色的裂纹，如同在地狱受刑的厉鬼般阴森可怖。</p>
但他们却同时用仅剩的身躯——有的用断臂，有的用断腿，有的甚至直接用那残破的半颗脑袋，合力顶着昏死过去的芬格尔向上游去。</p>
他们摆动着残肢断臂，面色晦暗，像是聚合成了一双支离破碎的手，将芬格尔捧在掌心，向着上方象征生命的水面笔直攀升。</p>
直到冰面被破开，射灯的光芒亮起，他们才再次缓缓的坠回深海，再不见踪影。</p>
那个只余一只手的女孩，在最后，也松开了芬格尔的手。</p>
黑暗的海水将她彻底吞没之前，却无意间走漏了她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p>
“怎么会这样？”楚子航问。</p>
“很难解释。”夏弥眸光微闪，“但这五个人在被当作养料吸收之前，也沾染了纯净的龙血，所以即使躯体破碎成那样，也还能保有一定生命力。”</p>
“只不过……他们就算还活着，按理说也应该已经成为了死侍，而且是那种完全失去理智，只剩本能的死侍。我也不明白，他们怎么可能做出救下芬格尔的事情来。”</p>
楚子航沉默很久，低声说：“拯救这个唯一幸存的朋友，大概就是他们最后……残存的本能。”</p>
夏弥略显惊诧的抬眸望向楚子航。</p>
“人心很复杂，不如龙的心那般纯粹而强大。”楚子航低声说，“有的就像赫尔佐格那样卑劣而怯懦。”</p>
“但有的，却也怀着为了所爱之人，至死不渝的勇气。”</p>
夏弥沉默了。</p>
但有人却愤怒了。</p>
“看够了吗？两位！”芬格尔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夏弥和楚子航身后那片黑暗的角落里传来。</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