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峦绝顶处,晨鸟争鸣;千尺深涧中,云雾翻涌——一轮旭日正从这里冉冉升腾。
放眼望去,深涧两侧断壁嶙峋,那形貌有如刀砍斧劈而就,更似神力撕裂而成。涧底汉江滔滔,声若擂鼓,一番番回音震壁,又似藏龙卧虎呼之欲出。就在那惊涛之上,一条不知何年架设的栈道如同爬蛟游蛇一般附于绝壁半腰,自东向西攀崖而去。
清风袭来,只听闻那山林里忽然传出几声慈乌惊鸣,随后无数山鸟随之跃然飞出丛林,结着队地在那山涧上空盘旋一遭,转头朝西鱼贯而去。
却说,此时那栈道上正悠悠行来一人,头戴斗笠,手拄木杖,看衣着装束,应是一僧者。
眺望谷中景致,那僧者似是动了诗兴,只闻他行进中娓娓吟来一首《入孤涧有作》(1):
『谷中何人住,山腰有径通。
老猿时挂树,好鸟自吟风。
古涧云天碧,连山霞日红。
隐居惭未遂,明日片帆东。』
诗毕,那僧者住了足。只见他环顾涧中晨景,一脸舒悦之色——此人正是那西行寻经的高僧“宗泐大师”。
宗泐回望之时,发现身后摇摇走来一位肩扛斧头,肩头斜绕着草绳的老者。光看行头,便知那人应是经此道前去伐薪的樵夫。
宗泐静候了片刻,待那樵夫走近前来,朝他施了僧礼道:“施主,贫僧幸会了!”
那樵夫住足后,上下打量了一眼宗泐,随后笑呵呵地回礼:“幸会。听大师傅口音,非是本地人吧?”
“施主好眼力,贫僧自金陵而来,路经此处,欲往西域而去。”
“哦……?”
“烦问施主,此道唤为何名?沿此道前行可否能通往那嵩山寺?”
老樵夫捋着胡子笑说:“此道名唤‘子午栈道’——大师想去那嵩山寺,应是绕远了。”随后,他便顺着栈道朝西指去说“沿此路西行二里,有一断崖,名唤‘观音岩’。岩西百步之外有一石径斜穿这盘蛇堰直抵城固县五郎关内,大师傅入关后向西北再行三里入上元观镇,见一古刹即是那嵩山寺。小老儿欲去前方打柴,可伴大师一程。”
宗泐合掌,道:“如此甚好。”
言毕,那樵夫引着宗泐向西而去。
行进中,樵夫笑问:“我汉中之地僧庙众多,却不知大师傅为何偏偏只往那无佛之庙?”
宗泐笑答:“贫僧久闻那嵩山寺有些称奇,故而先前与几位僧友相约今日在那里赴会。施主称那寺乃无佛之庙,不知是为何故?”
樵夫笑答:“想来这也算是一奇。据说那古寺已有六百余年——相传本是那大唐画圣吴道子晚年在此地隐居悟道时所建。然而那庙虽为扬佛之地,却未置一尊佛像。”
宗泐听此一说,甚为不解:“哦?既无佛像,又如何供奉神佛香火?”
樵夫道:“谁说不是?据说那吴道子(2)后半生画遍长安名刹,却常自以为那些画作多是依庙附会之作,因此便动了毕生积蓄,依着个人性情,为平生最得意的三幅画作建了三殿。”
宗泐更显好奇,问道:“却不知是哪三殿,殿内所绘为哪三幅画作?”
“一者‘极乐殿’,殿内绘有《天王送子图》。”
“此图古今闻名,天下诸庙中多有所绘。”
“三者‘幽冥殿’,殿内绘有《地狱变相图》。”
“此图摹本贫僧也曾有所观瞻……想来那殿堂命名倒也称奇,倒像依‘神、人、鬼’三界而定,却不知施主为何只截一道二?”
老樵夫哈哈大笑:“大师傅才思不凡。至于那第二殿,小老儿料定大师傅定是闻所未闻呐。”
宗泐一笑,道:“贫僧愿闻其详。”
“那第二殿名唤‘浮生殿’,殿内所绘当是那吴道子生年无双之作了。”
“哦?却不知那阁中所绘为何?”
“乃是一幅《推背幻世图》。”
“《推背幻世图》?贫僧倒是听过唐时曾有《推背图》传世至今,乃是大唐相士袁天罡(3)与李淳风(4)合著之预言奇书。”
“不错。据说那壁画正是吴道子参透了《推背图》中一则预言绘就而成,并在那画中题了诸多诗谶——据说那《推背图》本身就是一部哑谜,这倒好,经那吴道子一画,只怕要变成谜中之谜喽……”
“如此说来,前往那庙中猜解图中玄机的香客应是不少?”
老樵夫哈哈大笑,道:“那怪庙既无佛像可拜奉,又画得一桩葫芦案(6),寻常百姓谁舍得去那里费香火?不过听说,数百年来,倒时有些落难的官人和仕途无望的举子去那画前诉苦叫屈。”此时,这二人已行至到了一处山林道口,老樵夫住了脚,朝宗泐拜别,“小老儿就此别过,大师傅自顾向前就是。”
宗泐拜谢道:“多谢施主引路。”
……
却说宗泐沿此道一路向西而去,沿途钻过几株斜生的古柏,又侧身避开几棵歪长的枯木,远远的,一道断崖便呈现在宗泐眼前。抬头望去,那崖壁自上而下刻着三个漆朱的颜体大字:观音岩。
且说这石岩:其高,难见顶;其陡,蚁难行。朝上望,如剑直刺白云天;向下看,惊涛撞壁起白烟。
宗泐尚未来得及慨叹,就听见一声声婴孩的啼哭从那岩侧传来。寻声仰望而去,眼前景象顿使宗泐心中一阵愕然——只见那岩侧半山处,绿茵茵一株仙姿婆罗树;翠盈盈,满树碧叶闪光华;红馥馥,躯干好似丹桓立;银灿灿,好似有花又无花。此刻,那树头正百鸟喧腾,结着队地旋转飞鸣。
宗泐兴目神往之间,竟又闻那婴孩啼哭之声。定神细视遥见一红锦兜着襁褓高悬在一枝细梢上,荡荡悠悠,摇摇欲坠。此状,顿使宗泐心中一惊,生怕那襁褓掉落伤了婴孩。于是,他慌忙躬身合掌复念起“六字大明咒”,以为其祝祷,求神佛护佑。
却未料那经咒刚念三遍,宗泐顿觉头顶有个影子飞闪而过,睁目仰望,竟是一只如雕一般大小的奇鸟振翅而来。其身如雉,尾生七色翎羽,翅如紫霞炫目,头上彩缨迎风……待其引颈盘旋之间,宗泐分明看见那奇鸟双目之中竟各生双瞳!
“定是那重明现世!”宗泐惊愕不已,连念“阿弥陀佛”。
眨眼之间,只见那奇鸟渐收羽翼,竟然探爪落在那悬着红锦的细梢上——这一举动,再次揪起宗泐那颗悬而未定之心,只得朝那鸟连连唤道:“我佛好生,万万不可……”他话语尚未吐尽,却见那鸟一声惊鸣,猛然扑振双翅压弯树梢,梢头襁褓顷刻顺势滑落,伴随婴孩一声惊奇的欢笑迅速坠落——这情形着实惊了宗泐,慌忙跨去欲将其接入怀中。而那襁褓落至中途,竟又被树枝挑住了锦角的金环,悠荡片刻再次滑落,随之再次响起婴孩一阵欢叫。欢声落时,却见那锦角上的环扣已挂在宗泐引臂可及的一根树枝上,左摇右晃之间,已惊得宗泐一头冷汗,连连惊呼“善哉,善哉!”
稍稳心神,他踮脚探臂将那襁褓从枝头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其抱入怀中。低头看去,那襁褓中的婴孩正忽闪着含泪的眸子朝他脆声嘤笑呢,那精灵一般的音容真是生生怜煞个人。
宗泐捏着袖子,轻轻拭去孩子眼角的一线泪痕,随即擦了自个儿额上的汗珠,回望那树端的重明鸟欠身施礼念道:“歌逻频伽,善哉,善哉……”
那鸟似是听懂了人语,引颈一声长鸣,振动翅膀凌空而起,旋身引得众凡鸟朝西去了。
宗泐目送群鸟消失天际,低头再左右细细看过那婴孩,并兼顾了一眼包裹婴孩的锦襕,随即凝视锦边的一串金光闪闪的回鹘文字,当即惊语道:“《文殊》真经?”旋即又轻点那孩子的小脸儿笑赞到:“妙锦,妙锦呐!”却说他神色中似是恍然大悟,随即摘下斗笠,怀抱那婴孩朝西跪拜道:“我佛如来,善哉善哉……”
拜毕,宗泐戴上斗笠,抱着那婴孩起了身,正欲举步前行时竟听得山谷之中响起了方才路上所遇那老樵夫的悠腔清唱,细听词牌,乃是一支《卜算子》。词中唱道:
『生身已如棋,步步天地局。
随缘兜转是命盘,皆在定数里。
聚散终有时,来去自有期。
若是缺他少了你,怎成一出戏?』
……
言转另一头,城固县,上元观镇。
远远望去,平原小村,木楼错列。镇西一高冈之上,松柏簇掩一座傍山的庙宇,与这小镇人家隔河相对。
却说,河岸一头,缓缓驶来一马车。车到滩上,车夫便收了缰绳,车马驻脚后,一青衫男子掀了轿帘先行落了地,随后便转身引着轿中一女眷下得车来。
这二人正是前一日贾氏于张骞墓前邂逅的那一对夫妇,男子名唤景清,女子家姓萧氏。
夫妻俩下车之后,只见景清朝车夫交待了两句,便转头牵着妻子的手踏着河中的渡石朝对岸跨去。稍顷,二人渡了那河,便到了嵩山寺的石阶下。
景清笑眼望了萧氏,指着那寺庙道来:“此地便是袁相士所说的嵩山寺。”
萧氏静静一笑,略见打趣地说:“瞧你那般兴致。这秦地僧庙如云,哪个不能烧香?何处不能拜佛?偏偏要打真宁行上数百里奔这孤庙而来。”
景清笑了,衷诉道:“娘子此言差矣。可还记得半月前那袁相士之言?”
萧氏朝他瞪着眼睛叹气,道:“记得……那疯道人的妄语你也信得?”
“万不可这么说。娘子可知那袁相士是何来历?”
“知道,那人不是叫袁珙吗?人称柳庄居士。这一路你都说了三遍了,也不瞧瞧,他举止疯癫,满口荒唐话语,哪有一点居士样子?”
景清摇头,牵起萧氏的手,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细细道来:“娘子此言差矣。那袁廷玉本是前朝翰林阅官袁士元之子,其先祖乃是大唐第一相士袁天罡。传说此人生来即有异禀,后又于海外洛伽山(6)遇异僧授与天目识人之术……至今被其所相之人,无一谬判。”
萧氏瞥他一眼,道:“亏你一介书生,还信得这等诓语。那疯道人说夫君他朝大考定会跻身‘三鼎甲’之列,这话我倒是爱听,可末了偏要臭熏熏补上一句‘日后如不能审时度势,必招灭族之祸’听着就觉秽气!”
景清摆手,道:“嗳……想来那人倒是个言直性爽之人。言中轻重,只当警言策行就是。”
“知道了……那人不是说今日你我来此庙祝祷,定能得神佛垂怜赐一孩儿吗?真如其所言,我便信他。如若不然,看小女子不一把火烧光他须发。”
景清当了真,忙劝说:“娘子久患心疾,切勿动气。就算此言落空,我等姑且只当是游历山水,不也是件赏心乐事?”
萧氏住了脚,笑说:“真是拿你没法子。为妻不过说说而已,夫君何时见我使过泼腌?”
言到于此,二人已踏上寺前高台,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五步外有一青石板,石板长约三丈,宽有一丈,厚有三寸,纵架于拦在寺前的一道莲池上。石板两侧清涟摇漾,白莲盛放,偶有几枝已结出莲蓬来。莲叶间,锦鳞戏逐,乐然成趣。
从此处望进寺院,只见青砖围墙一古刹,三殿自北朝南下。正闻寺里辰钟响,声声遥与风铃话。
二人再进一步,萧氏正欲举步踏上青石,却被景清拦住。朝着景清着眼之处看去,只见那青石板上雕有文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