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而细视,只见青石四边雕有千“卐”符。沿着下方的“吉祥云海相”,几枝浮雕的莲花叠于其上,顺着雕花向前再望,只见自右至左,刻有阴文词句,见字迹形态,似有大唐名士颜真卿笔工之气。
单说这词句,题为《绝尘台记》(7),记中述:
『风过林梢,云过寒塘,风云变幻,际遇无常。人之于世,生之于亡,人生如是,形色匆忙。
寻道而来,觅道而往,寻寻觅觅,道阻且长。是也难留,非也难挡,是是非非,未结青黄。
望苍山,葬了黎民葬公王,原来贵贱同一堂。观沧海,荡尽清明荡迷惘,终是真假两茫茫。
刀剑舞,干戈狂,折戟沉沙处,尸骸傍一旁。恨水冷,怨气凉,油尽灯枯时,血泪一行行。
古来千般事,究来只一桩,得与失,费思量。今日绝尘去,皮囊做行囊,空空然,不相望!』
文末落款:兴元甲子岁初,清臣绝笔。
观到此处,景清大叹:“果真是文忠公颜真卿之真迹!”
萧氏随之一阵错愕,问到:“看文中所抒之情,甚是悲烈彻悟,怎可能是那般慷慨之士所述?”
“娘子不知,这‘清臣’乃是颜真卿生时字号。那‘兴元’本是大唐代宗时所用年号。正是那年,文忠公被奸相卢杞陷害遣赴叛将李希烈部,当年八月不幸被其杀害。那文忠公本就是我秦地之人,想是赴义之前,就已看破时局,料定后来之祸。看此文,定是其寻机回乡诀别时,路经此庙所留绝笔。”
夫妇俩说到此处,忽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道:“景解元如不审时度势,难说将来不会步那颜真卿的后尘!”
二人回头时,那人已差三五阶步上台来。只见他身高五尺,已近半百模样,圆脸阔额,吊梢眉,獐鹿眼,青牛鼻子,八字须,下巴上一绺花白三寸髯,两只耳朵似是金莲底子顶头尖。这人本就是一副世上难见的奇人相,外加一顶青布巾子罩头探出几丝絮发来,身着皂色得罗,琵琶袖里叉手抚肚抱着怀。
此人正是先前这夫妇二人谈及的相士袁珙。萧氏听了方才那话气不打一处来,似笑非笑地朝他调侃说:“疯道人,小女子正等着烧光你须发呢。”
景清忙低声示意道:“不可无礼。”说罢,揖手朝袁珙施礼,“袁相士,晚生这厢有礼了。”
袁珙一声爽笑,在景清合揖的手上拍了一巴掌,说到:“罢了吧,你这一拜怕是会折了老夫的运数。”
萧氏气嚷道:“你这疯道人!又是满口胡言!”
景清拦道:“娘子,莫要造次。”
袁珙却大笑,道:“你这娘子性情爽直,不像书生你,掬泥太多反倒箍了头脑。”
景清挠头憨笑,道:“晚生受教。”
袁瑛摆了手,指着那青石板道来:“景解元可知那‘绝尘’二字是何意?”
“晚生愚拙——看字面似是‘一朝看破,绝尘而去’之意。”
“也不尽然呐……那颜真卿纵然看破,释然即可,却为何以文字言表示人,又为何被人刻上石台,架于被这方塘阻断的去路之上?”
萧氏道:“一块‘垫脚石’而已,能有什么说道?”
袁珙摇头,道:“非也……这分明就是在以那颜真卿的彻悟警示后来之人。绝尘,绝尘,人逢绝路,当学会变通,绝不可步其后尘!”
“好一席妙解!”
这声音有如洪钟,自身后传来。三人回望,只见石阶半腰上来一僧一道,一老一少。
道为老者,容颜虽至耄耋,眉目却尽舒悦色,印堂白如烟雨,身形好似云鹤。网巾束了皓雪,羽扇悠然轻握,一席青纱鹤氅,隐见道袍如墨,襕下时现素履,步如螓蜓(8)起落——乍一望道骨仙风,定神看新爽利落。
老道人身旁紧傍着那僧者,其年岁应正值不惑。只见他身形如虎却敛其威,腿脚如熊却缓如龟,土灰的僧袍里兜着傲骨,印堂的戾气外饰掩慈悲——初见那三停五岳(9)就不是等闲之辈,细捉摸那四渎六府(10)便知绝非善类!
刚才那夸赞正是这僧人所言。
见阶下老道人与其拾级而来,袁珙连忙朝二人拱手喧迎而去,景清夫妇紧随其后步下石阶相迎。
只听那袁珙朝老道爽朗笑道:“席老道尊,廷玉这厢有礼啦……十年未见,道尊这身子骨可曾安好?”
五人在那石阶中途的缓台上住了脚,虽多是素昧平生,但笑视之间都相互施了礼术。只闻那老道人慈目含笑,冲着袁珙调侃:“不负你当年所言,老道我果真平安活到八十了!”言毕,又与那袁珙爽性大笑起来。
随后,只见那僧人朝袁珙主动拱手逢迎:“想必这位道兄便是那名满天下的‘天目神人’袁居士?”
袁珙闻声转头着胡须朝其上下打量起来。只听那老道人引见说:“这是本道的隔门弟子。”
那僧人欠身自报家门道:“小僧姚广孝,法号道衍,姑苏人士。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这姚广孝本以为一番寒喧亦能换来对方同样的回应,却不料那袁珙指指点点地惊叹道:“是何异僧!目成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他朝必是那刘秉忠之辈也!”
在场者皆知,那“刘秉忠”本是前朝政客,其生前大功名垂当下。故而,听闻袁珙这般赞叹,众人皆定了神色,转头又朝那姚广孝细视而去。
这话听得姚广孝心中大悦,纵然再作佯装,也难免喜形于色。只见他逊言还笑道:“道友谬赞,贫僧惶恐!”
“嗳……和尚莫作谦卑。贫道如未说错,如今早已入朝了?”
姚广孝大惊,与那老道人瞬息对视后朝袁珙回应:“道兄果然神人也!小僧现于京中善世院谋得一席僧位,现已五载有余。”
他口中那“善世院”本是朱元璋经管天下佛事,于礼部之下所设的僧署,自开国以来,已几易其名。
二人对话,听得那萧氏将信将疑,暗磓了景清一肘,私语到:“这道人真有那般神通?”
守着旁人,景清生怕失了礼术,微微摇头示意其莫要多言。可萧氏那话却落进了袁珙的耳朵,于是他转头看向萧氏,却指着姚广孝大笑说:“方才可听闻这和尚本是姑苏人士?然其言语中分明闻得几丝金陵口音,如此言辞习气,岂是一日之果?”
袁珙这一说,引得那僧、道、儒三人豁然大笑。姚广孝佩服得五体投地,进而恭维道:“袁道友神目如炬,心细如尘,贫僧今日算是开了眼界呀!”
袁珙捋了胡子大笑“和尚过讲。”旋即,转头引了景清夫妇,向二人兴然抬举那道者说:“来来来!贫道为这小夫妻引见一下。这位尊者乃姑苏灵应宫子阳子真人,那名动元明两朝的‘再世李耳’席应真便是此翁。”
席应真指点着袁珙的脑门,摇头笑道:“你呀……尽为贫道扣那通天的冠冕……”
景清满脸荣幸之色,连忙拱手作拜说:“真宁后生景清携贱内拜过真人。”
萧氏扣腹欠身,施礼笑说:“小女子萧氏见过尊长。”
席应真回说:“切莫拘礼。既是廷玉之交,只作自家父兄相待就是。”
这话听得萧氏顿时丢了客套,一步便跨到了席应真身边,搀过他的臂弯,盈盈笑说:“拘泥了半晌,还是与您老的言语来得自在些,以后我就称您道爷爷了?”
“娘子……”景清扯了萧氏衣袖,低语道:“休要无礼。”
席应真朝景清摆手阻拦道:“唉……无碍的。你娘子爽然随性,甚合老道人心意。”言毕,席应真开怀朗笑起来。
萧氏不解地问:“道爷爷,我就不明白——您身居道观,怎会收得这位佛门弟子为徒?”
这话听得那僧、道、儒四人一怔,却只闻那袁珙大笑说:“这也是贫道不解之处啊。早年听闻,道尊门下曾有二徒,一徒陈理,即是那陈友谅之子;二徒陆嗣源,乃道尊外孙?”
席应真含笑点头回应:“廷玉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贫道弟子实有三位,今日所见这道衍,乃是我三十年前所收投门弟子。至于方才所说那两个小徒,皆是入门而未入道,见修而未见果呀。”
“哦?如此一说,那二徒?……”袁珙引着席应真等人拾级上行,静听其述。
“十五年前,蒙当今圣上垂信,将那陈友谅之子送我门中教化。然其闻道数载,难专其性,八年前被圣上下旨放逐高丽。至于贫道那儿徒,也就是我那外孙陆嗣源,自幼常伴贫道左右,非但无心向道,倒是对佛法甚为痴心,况其生来袭了其祖上所好,精于茶术……故十年前辞我道门而去,奔了杭州灵隐寺拜于见心法师门下,成了一茶僧。”言到此处,他释怀大笑,轻拍姚广孝的臂弯,“如今,得承贫道一生授术者只有这沙门子弟呀。”
“道尊这真传弟子自佛门而来,而那佛门有僧又是自道尊门下而往……如此缘法倒也不失为一桩趣谈呐……”
“廷玉所言极是。”
二人话题至此,忽闻寺门中传来一声朗笑,随之便是一席依境附会的七言诗语:
『我坐禅来你修真,你家正对我家门。
你我若非同归路,怎见门前往来人?』
众人望去,只见寺门中正步出三位僧人。一僧为老者,年约六十有余,高七尺,一身瘦骨,内着一件茶褐色交领大袖僧袍。袍外,一席碧色金襕袈裟绕身而来,围至左肩头扣结一块白玉跋遮那。右手扣握着一杆观音尘,左手抚着那尘端的雪绦缓缓行来——如此扮相,应为僧官仪容。
身后左边那僧年岁次之,三十有余,体态健硕,内着一领海青,肩披红色玉环金钩衔扣的袈裟,这穿着应是住持身份。与他并行那僧人年纪最轻,看样子不足三十,眉目清秀,身骨清峻,一身灰蓝色宽袖褊衫,腰间围一靛青色打褶的断俗,绕了一根黄色垂绦腰绳束于其上,毋庸置疑,这本是一侍僧。
三人一出寺门便迂转至那莲池左侧的石径相迎而来。
为首的老僧人合掌笑迎道:“席老道尊,久违了!”
席应真笑语回应:“见心大师,时隔三秋,如隔三世啊!”
见心大师,本名“来复”,十年前经当时中书省参知政事胡惟庸引荐,以“江南有道浮图”之名被征召至金陵说法,一时间名动江浙,并因此而受朱元璋赏识,擢提为杭州灵隐寺住持,京中善世院左觉义,参与国家佛事。
来复与席应真相见,免不了诸多客套和寒暄,言辞中向来者引见了两名随行僧人。从其口中得知,那中年和尚法号“惠复”,俗名杨行祥,河南钧州白沙里人士,是这嵩山寺住持。近年与那来复交从甚密。至于那青年和尚,法号“惠聪”,正是那席应真的外孙陆嗣源,族系大唐茶圣陆羽二十九世孙,现为来复座下侍者,兼顾于杭州西湖龙井寺,当时称延恩衍庆寺的贡茶主事僧。
待寺前这八人中初见的都相互引介算是初识,来复便伴同席应真一干人等在那应祥住持的引领下,绕开那“绝尘台”进了寺门。只说这寺果真不同凡响,一门之内竟然别有洞天。举目望去,只见院内东西两侧各是一行广玉兰,树上华叶叠翠,荣光熠熠,枝端兰朵犹如雪莲乍放,香远溢清,引得蜂围蝶阵。
院落正中,是一条由五色黄河石石卵铺就而成的行道,一直延伸至前殿。那殿高有五丈,宽过九丈,石座石围,红柱红门。斗拱重檐上坐兽衔铃,檐下旋子上绘有描金的“八部天龙”。殿前匾额上赫然书有“极乐殿”三个大字,下方殿门左右各附一联:
『造十善业果,化育永世慧根;
饮八功德水,普泽无疆净土。』
欲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