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二一回 鬟华仙魇道唤西归 罹病母绸缪固东宫(2 / 2)

“此番造化,所为福祸?”

仙子长叹,笑未明言,又作慰解:“道祖有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譬如我等三人,平生福祸岂是一字定论?至于我等身后之事,尽在天道之内,造物之中。从古至今,这世势时局俱按天意布设,又岂在我等掌控?”

这席话顿使马皇后幡然醒悟,点头说道:“这般想来,倒是本宫愚昧了。”

仙子回身道:“还望姐姐尽早了结未遂之愿。”说话间,但见她再次托起马皇后手掌,并放于掌心一朵碧萼香魂,“此花败时,如期而至。”言毕,但见其化作一缕香风,不知所踪。

马皇后欲行起身,却倍感胸口犹如五岳镇压其上;欲张其口,又觉唇如胶着,难启其齿。分明看见室内种种摆设,却只能如那摆设一般僵在榻上不能动弹。

此时,竟忽然听闻阁外传来一个孩童的呼唤。

“皇祖母……皇祖母……炆儿来看望您了……”

很快,那孩子便出现在了马皇后的视线里——是二皇孙朱允炆。此时,不过五岁上下。但见他金扣束发,项配金锁;云锦常服,金丝绣着(1);身如蓬芦,略见单薄;举步轻盈,雀跃无拙;面目玲珑,笑如春和。

此刻,这孩子竟怀抱一盆初放的香魂跨进过门槛,后头紧跟头朱福和两名宫婢。

说来也怪,经这孩子一唤,马皇后竟慢慢弹动了指尖,未及动身时,孩子已跑至榻前,抱着花束伏在床边,跪地问礼:“皇祖母,炆儿给你请安了。”

马皇后见他那般模样,眉目间渐现喜色。随即,缓缓张口道:“朱福……扶本宫一把。”

朱允炆闻唤,自顾将那香魂置于床沿,抢先朱福一步爬上榻去,吵嚷着:“皇祖母,炆儿扶您。”

朱福劝阻:“小王爷,万万使不得。”

“无碍的,本王有的是劲头儿。方才这一盘香魂不也是本王抱来的吗?”说话间,已将手臂探到马皇后颈后,鼓涨着小脸硬是将马皇后扶起身来,随手摸过一只靠枕为其垫在背后。随后,于床边坐下身来,荡悠着两腿,气喘吁吁地问道:“如何?本王有的是劲头吧?”

见他这般音容,朱福脸上笑开了花。马皇后更喜欢得将其揽进怀中,将额头按在他脸上贴了又贴,亲昵道:“你这小东西,这是哪儿来的蛮劲儿啊?”

“孙儿都是与我东宫侍卫学的。孙儿曾与雄英王兄约定,等我俩长大,他背皇爷爷,我来背皇祖母……”

这孩子的话虽是可人,然而那“雄英”二字却无意中触痛了马皇后的心。

自四月初八那日,皇长孙朱雄英突然晕厥,未出一月便夭亡辞世。一想到自己这白发人竟送了黑发人,马皇后不觉掉下泪来。

“皇祖母,您怎么哭了?是不是孙儿说错了话,令您伤心了?”朱允炆一面拂袖在她脸颊轻拭泪痕,一面自责,“都是孙儿不好。”

听他一说,马皇后将其揽得更近了,“炆儿这般仁善,皇祖母怎舍得责罚?祖母不过是被那秋凉触了眼疾,无碍的。”

这番言语,竟听得朱福和两个侍婢黯然落下泪来。

“皇祖母,您快看孙儿给您带何物来了。”朱允炆一面说着,便来了兴致。探身将榻沿上那盆栽够到身旁,“这香魂是孙儿特地为皇祖母挑的,香得很。听刘院判说,这香气可以安神,孙儿便给皇祖母抱了来。”说着,便打那香魂枝头掐下一朵碧萼香魂(2)来,笑盈盈放入马皇后手中,“皇祖母,您快闻闻。”

眼见掌上香魂朵,方才梦中,那仙子临行前的一番举动和叮嘱顿于马皇后眼前闪过。当她意识到刚刚那一场白日幻梦竟与眼前景象如此巧合,便渐渐微皱眉头,陷入了沉思……

此事暂不多叙。却说当夜晚膳过后,朱允炆已在暖炕上睡下,马皇后在一旁为其盖了罗衾。朝其小脸儿望了又望,马皇后抬手被朱福搀着落了地。

主仆二人移出暖阁,来到大殿,远远就瞧见殿上案角寻盘“绛纱笼玉”花团欲灭,于是止住步子,一番凝视。

朱福深知其心中所想,便立马请罪:“请娘娘责罚。都是奴才们没有经管好那花王,才使其落得这般光景。小的本已使人前往魏国公府上再寻一株来,却听孙氏说那绛纱笼玉早已招了灾病而亡。”

“看来,那梦魇之事并非虚无。花王招灾而亡之说只怕多半是个幌子……”马皇后这样想着,暗舒一口愁气,转作释然一笑,“区区一株花木,何劳你等大动干戈?这世上万物,有生即有灭,这本是大道成规,莫作强求。”

“可……”

“算了。放着它,能活几日就活几日吧。有炆王爷送来那株香魂陪着本宫就够了。”马皇后这话明里说的是花,暗中说的却是自己。随后,又指向比邻花王咫尺的凤座吩咐,“且扶本宫上去坐坐。”

朱福得令,未作言语,只管默默将她搀到凤台之上。落座前,望了又望围屏上那偌大个“寿”字,随即又朝整个殿阁环视了一遭。这一遭下来,其身心似是清释了许多。进而饶有深意地笑叹道:“好一派锦绣荣华呀……”

朱福深知其意,可为了使其尽量少惹愁绪,故意明言暗引地附和道:“娘娘说的是。这都是皇上命小的们为娘娘明日寿庆精心布置的。不仅如此,就连奉天殿和午门也置了宴飨(3)的排场呢。皇上说了,今年娘娘寿诞,百官赐食,金陵城内万民同庆。”

马皇后会心点头,笑应:“不过区区寿辰,真是为难你等了……”

“娘娘折煞小的们了。娘娘康乐便是普天之幸。您既是一国皇后,便是我等万民之母。为母尽孝岂非天经地义?”

马皇后笑道:“巧嘴的猴子……”

朱福见她笑骂,嬉笑着搔起了后脑勺。此时,马皇后的话再次响起,“明日过后,本宫还有事要你这猴蹄子奔走。”

朱福躬身回应:“娘娘吩咐便是。”

马皇后言语突然变得庄重起来,强调道:“你且听好,本宫如下所托,知情者愈少愈好。该避讳的,即便是皇上问津也当严守其口。”

此言一出,朱福深知所托之事并非寻常小事,于是当即跪地起誓:“娘娘放心,就算摘了小的头颅,小的也会为娘娘守口如瓶。”

马皇后点头:“好。这两日,本宫须亲见几位女眷。”

朱福低声问:“敢问娘娘,都是何人?”

“你且依序牢记,明日宴后,酉时摆驾寿昌宫。”

“可是要见碽妃娘娘?”

“正是。后日辰时,召魏国公府三夫人孙氏;巳时召燕王妃;未时,召东宫太子妃。你可记牢?”朱福确认,又将马皇后方才所嘱复述一遍,她听后点了头,叹息道,“真是老了,只是这么一会儿就累了。”于是便斜靠在凤座上,只手撑着脑袋对他说了句“你且去乾清宫瞧瞧皇上几时才能忙完。”

“是。”

“记着,带一碗莲心去火汤过去。”

朱福会心一笑,应下:“是,小的早已命人备好了。”

马皇后微微点头笑应,道:“看着皇上喝下你再回来也不迟。”

“小的记下了。”朱福说完自顾离去。待行至殿门处,他特意对一旁的侍婢低声交待了一句“好生照料娘娘,不得懈怠。”宫女欠身点头后,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马皇后,见其朝自个儿摆了一下手,才略显放心地去了。

话说,一盏茶的工夫,朱福便提着食盒来到了乾清宫门外,本欲跨进门去,却隔着门槛就听见砰然一声彻响,着实惊得他一个激灵。窃眉瞧去,竟见得朱元璋狠狠将一本奏折摔在了龙案之上。再看其须眉之间,怒焰正盛,隔着老远就灼得人灰呛呛满心焦烟。目光扫向案旁,又见庆童欠身勾腹地瞄着龙颜。朱福努力稳了惊魂,欲进殿去,却听见朱元璋道:“摆架坤宁宫。”

见庆童搀起朱元璋离了龙案,朱福未加多想,便又转身提着那食盒往回倒腾起步子来。

未容片刻喘息,朱福就返回了坤宁宫,一进门便唤着马皇后。

见他气喘吁吁,满头汗河,马皇后当即问道:“如何这般猴急?”

“回娘娘,皇上这会子正往这儿来呢。”朱福一面朝门外指去,一面回说。

马皇后笑骂相加道:“皇上哪日不来这坤宁宫,本宫当是何事呢,蛇蝎叮了尻尾一般。”

“小的正撞见他老人家震怒,估计这会子……”

“估摸又被人捅了烟灶了。”马皇后揣测着,又叮嘱朱福,“把食盒提进暖阁去,再去备一盆热水来。”

朱福盯向她瞧了一眼,见她那般沉静自若,忧虑渐息。于是便应了个“是”字,倒腾着步子去了。

话说不消一柱香的工夫,朱元璋果出现在坤宁宫外。

见其到来,马皇后在侍婢的搀扶下起身相迎。朱元璋见状,立马连呼带唤地跨进门来,“慢着点儿。朕不是叫你好生静养吗?如何这般不听人劝?”说话间已急匆匆跨到马皇后面前。

马皇后故以笑容欲施见礼,拉长腔调道:“为妻给皇上请安了……”

朱元璋一把扶过她,皱着眉头嗔怪道:“好了好了……只要你好好的,朕就万安了。”

马皇后煦容一笑,对另一旁的婢女道了声:“你且下去吧。”见宫女们纷纷施礼离去,便转头问向朱元璋,“今日可是又有人触了皇上雷霆?”

朱元璋一怔,瞬间又强颜笑态安慰道:“哪有?你瞧朕这不是畅然得很?”说罢,便与马皇后下了凤台,朝暖阁踱去。

行进间,只听马皇后调笑道:“为妻这鼻子可是隔着老远,就闻到皇上身上那股子雷硝味儿了。”

朱元璋一听,说笑道:“你呀……朕这一身酸臭脾气,一辈子都没闻够?”

二人说笑间,已进了暖阁。

见朱允炆正在暖炕上睡着,朱元璋笑问:“这小东西几时来的?”

“下晚。到这儿就不走了。”马皇后面现慈笑,“这不,赖这儿睡两个时辰了。”

朱元璋望过一眼那孩子眉眼,见只其嘟哝小嘴,越发可人儿。便携马后一个挨其上身,一个邻其脚边在炕沿上静静坐下来。其间,自然侧过身去,勾指轻揩了孩子鼻梁。

见他这般举动,又自下而上打量一眼那祖孙二人的面容,马皇后眼角里隐现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来,借机笑问:“瞧这孩子眉眼里,可有皇上几分昂然?”

这话听得朱元璋一怔,随即又凝眉细瞧一眼那小家伙,越瞧越觉神似,便因此渐展爽笑之色,点头应道:“像,像极了朕当年模样!”

马皇后望其双目莞尔一笑。又问:“比起标儿如何?”这“标儿”指的乃是朱元璋之子、朱允炆之父、太子朱标。

“这……”朱元璋似乎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弦外之音,默然回味片刻,便似笑非笑地迎合道,“莫说标儿,这小子比起我等众皇子来,都更多几分圣主之气。”

“皇上恐是误解为妻之意了……”马皇后听他这样一说,立即撑起身子,欲作陪礼之态。却被朱元璋横臂拦阻。

“还是省省气力——朕几时曾怪罪与你?”他一面苦笑一在扶其坐定,“皇后之心,朕岂有不知?你大可安心坐视。自古以来,大位嫡传乃是三皇五帝所定成规,朕岂能破乱正统?标儿固然不及朕这般狠厉……”言至于此,为免其忧,他竟说笑起来,“却有其母之德,尧舜之贤,爱妻何故杞人忧天?”

至此,马皇后渐觉轻爽许多。便因此借说笑之机坦言道:“皇上之言,更比三皇五帝历久弥坚,为妻何忧?不过,您赐为妻这粒定心丸总比那千百剂汤药受用得多呢。”

朱元璋眉目尽展,扯过其手,笑说:“心既已安,身须益健。所以说,这药还是要吃的。”言至于此,但见其面目再次阴沉下来,“爱妻自抱恙以来,竟终日拒食汤药,岂非狠心使朕难安?”

马皇后隔着朱元璋望了一眼他身后案头上那盆香魂,暗遣一丝愁气,转头对朱元璋道:“身招疾苦,固当以药石酬与灾星,若因药石无所及而殃及医者性命,此等病患医他有何用?”

朱元璋恍然大悟,问道:“原来,皇后是在担忧你这病况会使朕牵怒于太医院?”

马皇后双眼之中笑忧参半:“凭皇上切爱为妻之心,难说哪日情急之下不会怒气焚心,做出那等事来。”

望着她,朱元璋一声叹息,满目动容地嗔怪道:“你呀……何时才能为自家着想半分?”言语间,缓缓将其揽在肩头,“朕时常自叹此身乃是至苦之君,如今这年岁越发老了,方觉自家实为福厚之人。能得遇你冷暖与共,朕此生足矣……”

欲知后来,下回分解。